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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声道:“不妨告诉殿下罢。您的师傅,中庶子高道悦,日前多次上折,说太子不好诗书,常思北归。”我不说李冲,因他德高望重,恐怕元恂也不敢心怀不满。而元宏曾说起过:“高道悦生性耿介,敢于直言犯上,朕特意让他做太子的老师。”我想,高先生或许是可以利用的。
果然,元恂凝神一想,恍然道:“果然是他。”我又道:“正是为此,皇上近来对太子多有责备。也因此才托付臣妾,多留意殿下。今日,也是高大人向我禀报……”元恂在我刻意的停顿中,开始沉不住气:“他……他说了什么?”我随口道:“他说,太子密谋北归,应尽早上报皇上。”
目光在每一个字的间隙里,仔细地打量着他。我道他只是思归,并不预备付诸于行动,却见他流露出极不自然的神色:震惊、恼恨,以及心虚。我不动声色,说下去:“我自然不信。但高先生说,‘若昭仪不信,但见太子在东宫私著胡服,就可知其用心了。’……”
“他凭什么!”元恂不久之前刚受到皇帝的责罚,本就心怀怨气,此刻越发愤懑,“他竟敢这般诋毁我,我非……”到底是有些心眼的孩子,到了关键时刻,又变得谨慎起来,另起话头:“昭仪,这些话,你又何须告诉我?”
这显然是不信任的表现了。而我早已想到,因而从容说来:“皇上将你托付给我,这样的责任,我担不起!我不过是左昭仪的身份,本身又无所出,虽不至于笼络殿下,也不敢与殿下为难。”元恂略微释然,轻轻点了点头。
我慢慢地说:“我只求自保。我自然不会上书皇上,因为不愿担上挑拨之名;但若是皇上知道你私著胡服,谋划北归,我就落了个隐瞒纵容之罪了……”
听得“北归”二字,元恂微微动容,但并不急于否认,而是不以为然地哧笑一声:“你既然只求自保,那就置身事外,只当不知道罢。”
“事到如今,我如何自保?”我颇有些逼迫的意思,同时,以欲言又止的神情提醒他。他沉吟道:“你是说,高先生……”我接过话茬:“高先生受皇上之托,东宫之事,当悉数上报。”
元恂咬牙,冷笑道:“我毕竟是太子,不信奈何不了他。”
第十七章 犹是有情无思时(2)
我等待的,其实正是一场干戈。只是我不曾料想,它来得竟是那样惨烈:翌日,高道悦规谏元恂,元恂急怒之下,手刃之。
乍听此事,我心中惊惧,睁眼直瞪着前来禀报的领军元俨。元俨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我才镇定下来,问:“太子呢?”
“太子尚在东宫。臣已命人驰报皇上,听候旨意。”
我沉吟不语,渐渐平静下来,潜意识里竟暗暗滋生出一种伴随着惊悚之情的兴奋感。
我即刻前往东宫,迅速而隐秘。但见元恂的衣袍一角仍有喷溅的血迹,我失色道:“高先生素来为皇上所信任,你竟……”
元恂业已冷静下来,微有颓然惊惶之色,默然无语。我定了定神,试探道:“太子有何打算?”他勉强镇定道:“唯有等父皇回銮,我再作解释,再领惩罚罢了。”
我笑他将事情看得如此轻巧,摇头叹息:“殿下,人命攸关啊,岂是那么容易就……”元恂面有忧色。我假意关切地问:“朝中可有人能为你说话?”他瞅了我一眼,忐忑不安,道:“昭仪,你能否……”我苦笑着打断他,仿佛与他同罹忧患一般:“皇上将你托付于我,高大人却死于禁中,我难辞其咎。”
元恂又道:“李冲大人乃太子少保,也可算是我的师傅……”我摇头道:“李冲对你的亲密,能否比得上对皇上的忠心?”元恂默然,半晌又道出几人,皆被我摇头否决。
然后,循着意料中的趋势,我暗示道:“宗室长辈中可有人?”他目中忽有亮色,冲口而出:“东阳王!”
我作出惋惜的神色:“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在平城……”元恂双眉一耸,若有所思。我低声道:“若他在洛阳,倒可以去他那里暂避,请他出面……”话音未落,元恂恍然大悟般,连声说:“对、对!我唯有去平城暂避!”
他大步流星地去了。我在他身后叫道:“太子,这可使不得!”声音弱弱的,与其说是劝阻,倒不如说是怂恿。他果然不曾回头。
我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冷笑。心中虽有些悚然,却又因这万劫不复的后果而轻松肆意起来。
又召元俨来。开门见山道:“元将军,高大人死于禁中,不知眼下如何处理?”元俨说道:“昭仪放心。臣已派人将高大人的尸首送还高府,由尚书大人亲自登门。”
我思忖着,留守洛阳的是尚书陆琇和李彪,因而又问:“是陆大人,还是李大人?”元俨道:“陆大人。”我沉吟许久,道:“为我唤李大人来。”
我对于李彪还是有一些了解的。李彪,字道固。家世寒微,名字为元宏所赐。其人学识出众,乡里举为孝廉,进京后,因高闾、李冲的举荐而平步青云。他于汉学有高深的造诣,曾经出使南朝,但为人亦简傲、轻狂。
他即刻便到,我却踌躇着,欲言又止。他并非没有疑心,问:“昭仪,莫非另有变故?”我蹙眉道:“我有一事,不敢出口。”他先是诧异,随即正色道:“臣亦受皇上嘱托,昭仪但说无妨。”
我忧心忡忡道:“皇上刚刚出巡,宫中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难辞其咎。但恐怕此事不止如此,太子……若是逃回平城呢?”李彪大惊,想了一想,谨慎地问:“昭仪如何得知?”我简单作答:“察言观色。”
对话交换到关键地步,容不得半点差池。我心中紧张,额上亦有细汗。李彪却只是沉默。我说:“防患于未然,并无坏处。若没有这样的事,大人不过多劳;若不幸为我言中,大人不但立了功,也不辜负皇上。”
李彪终于颔首道:“昭仪放心,臣即刻回去准备。”我微微欠身,以至诚的口气嘱托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担不起这个责任,全凭大人拿主意了。”
这一天夜里,元恂于西掖门内与左右密谋,轻骑奔平城,未出宫门,即为元俨、李彪率人截住。
翌日,尚书陆琇亲自前往嵩山,向元宏禀报此事。
而李彪亦向我称谢:“昭仪明察,待皇上回銮,臣必告知皇上。”我笑道:“全赖大人防守谨严。这功劳,我全部赠予大人如何?”李彪一惊,不敢应声。
我徐徐说道:“我另有一件功劳要赠予大人。”李彪惊而抬头,始知事情仍有余波。我仔细回想冯妍的话,沉吟道:“太子如今拘禁于东宫。可派人前去搜查,必有与平城通讯的物证。”
李彪意会,犹豫了片刻,终于领命而去。他知道我的心思,我必须以置身事外的姿态来扳倒太子;我也知道他的心思:他出身寒门,是因改革而崛起的新贵啊。
那些信件,其实不过是太子与东阳王、穆泰等人不满新政、留恋旧都的激愤之语,并无谋反之意。然而,这些已经足够了。我匆匆浏览,然后抽出了去年春天的几封信以及这个月的信,再将其余的交还给李彪。
李彪不解,我便将抽出来的那几封信递给他过目,一面解释:“这几封信是家父、家兄下世期间的,太子信中有哀悼之语,我想留下来作个纪念。”李彪轻轻颔首。我又道:“至于这个月的信,是太子与平城故旧为皇后被废而不平,认为京畿大旱乃是上天示警。大人是明白的,我……”李彪已将那几封信交还,拱手道:“臣已经明白了。”
我随后将手中的信付之一炬。我深知事情并没有结束,我埋下这个伏笔,留待后用。
元宏的深沉更甚于以往。听闻变故,他内心固然焦躁如焚,却并不急于赶回来。仍然逗留嵩山,又巡视了汴口,这才返回洛阳。
元恂被囚禁于东宫。那日,我前去看望。未至殿门,却远远望见袁贵人的侍女,正静立守候着。我心中惊怔,过而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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