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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意外周全还珠舍爱婿 醉中慷慨奋臂谒封翁(第2页)

倪洪氏道:“这件事要怪菊芬,她偷着接了你的信,就拆开来看了。一看信之后,才知道是这样一回事。菊芬年纪小啦,一不瞎,二不聋,三又不是疯子,还怕寻不到婆婆家吗?这桌上是你老放的定礼,你可以收了回去。我们先议的那场婚事,就此一言了事,让计春自己订的亲事,圆圆满满地,白头到老。你先看这封信,你就明白了。”

周世良突然地听了这些话,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且先把这封信拿起来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信上写的是:

父亲大人膝下:

敬禀者,自大人别后,儿就分向各校投考。但因为省中所学的功课,和北平各校考的功课,差得很远。正在为难,幸得孔令仪小姐帮忙,一力担任学膳各费,同她进外国人办的大学高中部,我两人日夜在一处研究功课,情投意合,现在已经订婚。

儿想在现今时代,恋爱神圣,婚姻自由,父母做主买卖式的婚姻,当然不能算数。因特快信告禀,请向倪家提议,把以前婚约取消。

孔小姐是我省孔善人之女,门第身份,比我家要胜过万万倍,这样的婚姻,岂能错过?有了孔小姐帮忙,一千八百款子,不算回事。只要父亲回信来,倪家婚事,可以取消,儿立刻寄钱与父,回家养老,不必开豆腐店了!这样一来,我得了良缘,父亲也免得有儿受累,岂非一举两得?

若是父亲不答应儿这个要求,儿就与家庭脱离关系,永远不回家乡,父亲和倪家,也没有别的法子吧?儿的话,说得很直的,望父亲仔细想想。

专此,并叩金安!

儿计春禀

世良看了这信上言语,怎能够不气得周身抖颤?脸上也就青红紫白,颜色变个不定。倪洪氏很从容的样子,向他笑道:“你只管坐下,我们慢慢谈罢。”

世良手里捧了那封信,只管发了呆,哪里坐得下来。倪洪氏道:“周老板!我也替你想了两天了,你只有这个儿子,难道能够为了婚事,就把他舍了不成?再说,这孔家小姐,既是财主的女儿……”

世良道:“大嫂!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吗?”倪洪氏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嫌贫爱富,但是他已经下了决心了,非娶孔家小姐不可。你若是把他婚事打退了,他就不回家了,我就是把女儿许给他,不也是守一辈子活寡吗?为了我女儿终身打算起见,倒不如答应了他,彼此一刀两断,以后我女儿也好另找人家呀。”

周世良将那封信又看了一遍,放在桌上按了一按,表示很出力的样子。这才顿了一顿,向倪洪氏道:“大嫂!我的儿子,你不是很喜欢的吗?你不是说:这个女婿,你是最疼爱的吗?像你这么说,你以前的话,都是假的吗?”倪洪氏叹了一口气道:“慢说是女婿,就是儿子,又怎么样呢?他不爱我,我爱他也是枉然呀!周老板!你把这几件衣服收了回去,你给我们孩子的定礼,就算一笔勾销了。婚事呢,以后也就不必再谈。”

周世良道:“这又不是什么珍珠宝贝,还要退回作什么?就算这亲事打退了,这孩子叫过我几年的干爹,干爹做两件衣服干女儿穿,那也不算为过吧!”倪洪氏道:“你说不是珍珠宝贝,我把它比珍珠宝贝还看得重呢。我必定要退回给你,我心里才会坦然。至于你说到干女那一层的话,你愿意认菊芬做干女,我也很欢喜的。我一定让她跟着叫干爹,叫了下去。你愿意和干姑娘做两件衣服穿,我也很高兴收下的。但是只能让你另外去做,原来算是当定礼的那几件衣服,我不能要她穿,她要穿了,就是你周家的人了。你说那是几件旧衣服罢,我可是把它当珍珠宝贝还你呀。”

世良望了她许久,见她是正正经经地说着这些话,不像是说笑,也不像是生气。眼睛望了她时,左手扶了旱烟袋杆,塞到嘴里去,右手两个指头,却塞到烟叶袋里去,只管掏烟叶去。好容易掏出一撮烟叶来,放在烟斗上了,这才慢慢地擦了一根火柴,将烟叶点着,因坐下来喷出两口烟,这才从从容容向倪洪氏道:“什么话我都不说了。大嫂!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你一定要把这婚事打散呢?”

倪洪氏微笑道:“你这个老人家,自己真是有些不明白。并非我一定要抛开这可爱的姑爷,实在这可爱的姑爷,他不要我这讨厌的丈母,那有什么法子呢?他下了那个决心,是挽不回的。只看你这几天愁眉不展,也就大大的为难了。我若是死守非把女儿嫁你儿子不可,他一气脱离了家庭。我没有了女婿,连你也没有了儿子,闹得大家鱼死网烂,何苦呢!”

世良静静地抽着烟,忽然用脚一顿,跳了起来道:“孔家这个贱丫头,实在是个下流东西。她见我儿子年轻好学,就这样勾搭他,她毁了我们周倪两家,我追到北平去,我要把她杀了!”他说话的时候,一手拿了旱烟袋比画着。说到一个杀字,将旱烟袋捏着向下一砍,作一个杀人之势。不料他这一下砍得太凶,那烟斗子向桌上一砸,砸得啪嚓一声,把旱烟袋一碰两节。

倪洪氏看到,早是脸上红里发白,白里发青起来,呆了两只眼睛向世良望着。世良也觉自己过于粗鲁,就向倪洪氏赔笑道:“大嫂!吓了一下子吧?我是心里气昏了。”倪洪氏定了一定神,才笑道:“你瞪了两只大眼,那样砍了下去,真把我骇着了。其实这件事,也不怪孔家小姐……”

世良抢着道:“大嫂,你真是宽宏大量,人家把你女儿婚事拆散,你还说是不能怪她。”倪洪氏正色道:“我是真话。周老板!你可不要胡来,动刀动斧,那万万使不得!”

世良见她按了胸襟,身子微微向前升起一点,正正地板了面孔,像个郑重其事的样子,并不是假意,这倒奇怪了,于是昂着头想了一想,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孔家那丫头,待你有点好处,你记着她的恩典,愿意把女婿让给她吧?”

倪洪氏笑道:“你这是笑话了。无论一个人有怎样大的恩典,他也没法子让别人害儿害女吧?我若是为了她以前周济过我,舍这几间屋子给我住,我就把女婿让给她,我这人也就太不知道轻重了。周老板!你不用猜了,我的心事,你猜不到的。”周世良将那半截旱烟袋拿在手上,放在嘴里是不可能,丢到地下去,这是一件相随多年的东西,又有些舍不得,站在一边,只管发愣。

倪洪氏见他那种神气,已是忿恨极了。这倒不能不有些害怕,就向他笑道:“话呢,我是这样说了,周老板!你就仔细去想想罢。这衣服你既是不肯拿走,暂时放在我这里,那也不要紧。”世良弯着腰,把跌在地上的那半截旱烟袋捡了起来,拼合了一阵,没有做声,只得两只手各拿了半截旱烟袋杆,就这样走了。

倪洪氏以为今天晚上这一番话,激动得他太厉害了,他不免发生一点误会,有话留着慢慢和他商量罢!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可是这一晚上,周世良又没有睡得好觉,整整地想了一晚。

到了次日,他依然早起做事,把早上这一批买卖做完了。他穿了平常到江边去挑水的短衣服,却一直来拜会他的新亲翁孔善人孔大有。

孔家那个八字门楼,两扇黑漆大门,钉着白铜环,还是那个样。只是大门里几棵树,越发长得高大了。世良在门外徘徊了两个圈圈,并不见有人来往,他不是平时那样有耐性,举起手来,滴答滴答,在门环上乱打了一阵。这一片响声,早是把里面人惊动着跑出几个来了,一连声地问着什么人?

周世良将短夹袄的袖子,慢慢地翻了向上卷着,瞪大了眼,望着来人道:“我是开豆腐店的周老头子,见你们老爷有紧要的话说。”跑出三个人来,都是这里的老听差,世良就是不报告,他们也自认得。有一个就向他笑着说:“你这老家伙,什么事这样气鼓鼓地,一定收租的人催你的店租催得紧一点了。”

周世良冷笑一声道:“你们把眼睛睁开一些罢。你们接着北平来的喜信没有?你们大小姐,不是新近订了婚了吗?”听差道:“对了,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世良冷笑道:“你们还睡在鼓里呢。我告诉你罢,那个男孩子,就是我的儿子。”听差们听了这话,都愕然起来,大家望着他的脸。

世良道:“你们不用奇怪,我问你们的姑爷,是不是姓周?是不是同乡?是不是新到北平的?若是对了,那就是我的儿子了。”一个听差点头道:“我们也听见说的。这是大小姐来信提着的话,我们也闹不清楚。但是我们听说姑爷家里,是乡下一个财主呀。你不要冒充。”

世良在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高高地举着道:“有信为证。你说我冒充,我为了不愿意这头亲事才来的呢。什么话和你们说也是白说,你赶快进去告诉你们老爷出来见我。你就说,他不必嫌我穷,我是来退亲,不是来攀亲的。”他说着这话,把信依然揣到怀里去,两手松开短衣外面的板腰带,重新又系了一次,两手叉腰,瞪了大眼,向里面望着。大家见他来势汹汹,不像是一点没有凭据的,就把他让到外面门房里坐了,一面进去报告。

那孔大有连接了女儿的快信和电报,说是和同乡周计春订了婚,正在这里纳闷,自己原是周家子孙,同宗里面,哪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会让女儿看上了?这段婚姻,可不能冒昧答应。除了一面回复令仪的电报之外,一面在省垣打听周计春的家世。现在周世良跑来这样一说,他倒不能无疑;好在来人是说退亲的,不是攀亲的,倒也不必拒绝他。只是自己亲自出来相见,总怕有些不便,于是派了他手下的内账房先生,请世良在小客厅里谈话。

世良看那账房穿了一件半旧的古铜色湖绉长夹袍,微微地卷了一小截袖子,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向后仰着帽顶子,鼻梁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镜,右手两个指头,夹了小半截烟卷,一见人之后,捧了两只拳头,比齐了鼻尖,口里连说请坐请坐。

世良见不是孔大有自己出来,便道:“你们家老爷不在家吗?”账房笑道:“周老板!有什么话和我说了是一样的。我是这里的账房。”

世良向他看了一眼道:“先生!并不是我小看你,这件事,你实在解决不下来呀。”账房道:“你的来意,我也知道了。有话总好商量。”

世良道:“什么有商量没商量!你们老爷,是全省一个大财翁,我是一个开豆腐店的人,他岂能愿意和我家联亲?我呢,有道是‘穷人发财,如同受罪’,我也受不了那个抬举,和大财主做亲家。我是好意来见他,好把这婚事打消了。他为什么怕见我?我会讹他的钱吗?他不见我也好,这亲事就这样地摆着,我儿子是早已订了亲在前的,让他家大小姐来做二房罢。”说毕,他晃着膀子,打算就要走。

那账房愣住了,倒不知道怎样好。只听到窗子外面有人答应道:“你不要走,我出来了。”只这一声,孔大有走了进来。他穿了团花蓝缎袍,外罩天青缎子背心,大袖飘然,很有些古道照人。他口啣了一枝七寸长的烟杆,红着脸站在门口。那头上的小瓜皮帽,和账房一式也是顶子朝后。只这一点,配上那臃肿的两腮和几根水清胡子,显着他气宇轩昂。

在平常人家见了这大善人一站,不是作揖就是鞠躬,可是世良不然了,他手一指道:“你是什么善人?你是个带鬼脸儿的伪君子罢了。”他不分青红皂白,说出了这一句话,中了孔善人的大忌,这事情就大僵而特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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