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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意外周全还珠舍爱婿醉中慷慨奋臂谒封翁这一丛火光,将小伙计小四子惊醒了一喊,连后院的倪家母女也听到了。披了衣服,跑到前面店房里来,口里连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周世良不料越是要秘密做的事,却越是惊动了人。这就开了房门,迎出来笑道:“什么事都没有。这都是小四子大惊小怪,无风作浪。”小四子揉着眼睛,撅了嘴在一边站着,低声道:“屋子里都向外冒烟了,还是我无风作浪呢。”
倪洪氏向周世良看了一眼道:“屋子里到底是烧着什么了呢?”周世良料着是隐瞒不了,用脚踏了纸灰,随便地道:“一觉醒过来,睡也睡不着,没有事,就翻翻陈账,在这里面,找出了许多借字借条。算一算借钱的人,有的是死了,有的是比我还穷。这借据留着无用,看了还会让我更烦恼,我一下气不过,就全在灯上烧了。”
倪洪氏向来不曾听到他说有债放在外面,突然地睡到半夜来烧借据,这是真有些奇怪。但是也猜不着他除了烧借据之外,究是烧的另一种什么东西?可是他无论烧什么,也无法过问。所以也就只在心里纳闷,却不便怎样的说出来罢了。周世良笑道:“你娘儿两个去睡罢。天快要亮,我们这也就该磨豆腐了。”倪洪氏听说是没有什么事,自不能老站在这里,去看他的究竟,就手扶了菊芬向里院走去。
菊芬站在店房里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及至到了后院这才向倪洪氏道:“妈!干爹说是烧借据,我看那是撒谎的吧?”倪洪氏道:“胡说!他爱烧什么就烧什么,哪个也管不了他。他凭什么要撒谎?”
菊芬道:“怎么不是撒谎?他说在灯上烧的是借据,可是我看地上烧的字纸灰,还没有烧光的纸角,分明是八行信纸呢。前天我听到人说,计春哥哥来了信,我问干爹,他说是没这回事。昨天我又问别人,人家都说,亲眼看到干爹在店房里看信的,怎能没有?自从那一天起,干爹神魂颠倒的,好像就是为这个病了。莫不是计春在北平出了什么乱子了吧?我猜干爹烧的,一定就是北平来的信。”倪洪氏道:“那不会吧。是北平来的信,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我们挂心也不在他以下呀。”
菊芬道:“无论怎么样,我看决不是烧借据。借据放在那里,也不会咬手,好端端地,半夜起来烧借据做什么?我看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倪洪氏究竟是个大人,她的观察力,不应该不如菊芬。只是和周家父子相处得很好,决不疑他们有别的原因,会躲开了自己母女。这几天,看看周世良的态度,果然有些魂不守舍;说有心事,在表面看来很像。说他害病,他脸上带的烦闷的气色,就不是病相。这里恐怕是有别情,要不然,计春没有考取学校也罢,钱不够也罢,这都是不要紧的问题,随便怎样都可以解决的,犯不上焦急得饮食不想,眠坐不安。
倪洪氏如此想着,对于女儿的话,就不曾加以答复,坐在门边一张椅子上,用手撑了头,只管出神。院子上面的天空,渐渐现出了鱼白色了。
菊芬见母亲半蓬了头发,微闭了眼睛,将背靠着屋门,便笑道:“无缘无故地,半夜起来,这样地胡闹上一阵。妈!你也倦得很了吧?睡觉去。”倪洪氏摇摇头道:“我不要睡了。你说的话,把我提醒了。我想这里面,一定是有缘由的。若是没有缘由,你干爹不会这样藏头露尾的。不过他这种情形,是不肯对我们说实话的。今天我们不必做声,留心看个一天两天的就是了。”
菊芬反背了两只手,靠了门框站定,将牙微咬了下唇,把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擦抹门槛上的灰尘。许久许久,她叫了一个妈字,并无下文,却低了头。倪洪氏道:“你叫得我清清朗朗地答应着,你有什么话说?”
菊芬抬着头向她母亲微笑了一笑道:“我想一定是计春哥写信来,说了我们家什么事吧?要不,为什么干爹见了我们,总有些惭愧的样子呢?”倪洪氏道:“你倒是人小心大了。你计春哥在北平念书,不碍我们的事。我们在家里过苦日子,也不碍他念书。千里迢迢,他写信回来说我们什么?再说,我们两家,也相处得很好的,也不至于来说我们的。”
菊芬依然是低了头,将脚去轻轻地踢着门槛,倪洪氏看了她,也是有话不曾说出来的样子,因道:“你说呀,究竟有什么事吧?”菊芬低了头道:“你怎么就忘了呢!干爹说,他们在北平游皇宫,不是碰到了孔家的大小姐吗?”
倪洪氏听到孔家大小姐这五个字,脸色就是一变。但是她知道这时和女儿说话,是要格外持重的,便哈哈笑道:“你这孩子,真是用心过分了。孔家大小姐,是一只怎样大的天鹅,她会把你计春哥哥看在眼里?以后你不要提这位大小姐了,我不愿听到这个名字。”
菊芬放下门槛上那只脚,对母亲很注意地望着道:“你为什么怕听她的名字,和她有仇吗?”倪洪氏叹了一口气道:“是的。我和她有仇,但是她和我没有仇。”
菊芬更向她母亲脸上注意着了。她将玲珑的乌黑眼珠,只管转着,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和她有仇,自然她就和你有仇,怎么说?……”倪洪氏微微地摇着头道:“你不必问。我的话没说错,将来你或者有明白日子。天色这样的早,我们就坐在这里说闲话,街坊听了,不会说我们是一对傻子吗?你还去睡觉,我来烧一锅水泡衣服。”菊芬说:“我也不睡了。到前面店房里去,帮着干爹包豆腐干罢。”说着,她就走到前面店房里来。
今天,店房里的情形有些不同了,小四子代了老板的工作,站在那里筛豆腐浆。灶门口空了一条矮凳在那里,并没有人烧火。店门开了一扇,在屋子里可以看到街上的白石板,一块一块地,横卧在朦胧的曙色里。那敞开来的一扇门边,正露着一幅衣裳。
菊芬正要出去看时,一阵阵的青烟,横在空中飘荡,而且有了周世良的咳嗽声了。菊芬于是悄悄地走了出来,看他在做什么。只见他端了一把小竹椅子,靠了店门板坐下,两只腿搭架起来,手扶了一根旱烟袋杆,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喷出了烟来。他的头微微地向街的尽头偏了看去,分明是在想心事呢。
菊芬在他身边悄悄地走了出来,他也并不知道,依然三十秒钟的时候,将衔着的旱烟袋吸上了一口。烟斗里的烟丝,有些成了冷灰了,慢慢地就喷不出烟来。菊芬心里,这就想着却不知什么重要事情,让他想着沉迷到了这种样子?且不惊动他,看他想着有个结果没有?她于是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在一块干净的阶沿石上,也就慢慢地坐了下来。
那周世良只管微偏了头,看定了他所看定的一个方向,决不肯回过头来。手扶着旱烟袋,依然把烟嘴塞在口里。虽然是烟斗里已没有一点热气,然而他尽管是静默了一会,接着就吸上一口。
这时,早上的温度,已是五十度上下,坐着不动,应该感到一些凉意。这里又是一条冷街,并没有早起的人,在街中心两头一看,两旁的人家,全将门关得紧紧的,不见一个人影。因为不曾看到人影,平常一条的长街,便觉十分的凄凉。菊芬虽然是个小姑娘,情感总是有的,对了这种景况,也觉得一种不快。可是看看周世良的样子,他一味地在那里抽烟想心事,一切身外的景物,他都不曾理会。
菊芬呆看了一会,已是忍不住了,这就俏悄向前,正待用手扶他,离着他还有两三尺路的时候,他忽然把旱烟袋由口里抽了出来,将脚一顿,重重地道:“这个畜生!其情可恶!”这句话的声音,说得非常的粗暴。倒吓了菊芬一跳,也就情不自禁,拖着声音,叫了一声哎哟!
亏世良回头看到,这才站了起来,笑道:“你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我一点不知道。”菊芬道:“我早就出来了。看见干爹在想心事,没有敢做声,不想你倒吓了我一大跳。”说时,还不住地用手拍着胸口。
周世良笑道:“这真对不住了!我是在这里骂计春,恰好你碰着来了。”菊芬道:“干爹!你一大早爬起来,茶也不喝,脸也不洗,事情也不做,就坐在大门口骂我计春哥,这是为了什么?”周世良一时大意,对她说了实话,是骂计春的。现在让菊芬连驳带问,却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叹了一口气道:“瞎!你哥哥离开了我,有些不听话。你不要问了,问得我心里很难受。”
菊芬究竟是个小孩子,看看世良的颜色不好,就不敢追着向下问了。但是这样看起来,自己疑心世良发愁为的是计春,这一猜完全猜着了。有了这样的事,如何能够不问?当时在街上站了一会,想得了一句话了,便道:“干爹!我给你去倒一碗茶喝罢。”说着这话,人就向屋里走了来。
这时,倪洪氏正在灶口里烧水呢。菊芬牵了倪洪氏一只衣袖,将她拉到卧室里来。于是把刚才所看到的事,从头至尾,告诉倪洪氏听了。因道:“你想想看,这能说是一点事情没有吗?”
倪洪氏仔细想着,果然的;若没有事故,世良不会这样怀恨的。于是走到前面店房里来,叫道:“周老板!天色大亮了,买卖快要上门啦!你还不进来作货吗?”世良这才一手拿了旱烟袋,一手拿了那把小竹椅子,懒懒地走进了屋子来。向倪洪氏苦笑着道:“把你娘儿两个吵了起来,倒让你们不能睡觉。”
倪洪氏道:“我帮着你老少两个把店房里事情弄清楚罢。小四子!你下铺门。周老板!你来冲浆。我和菊芬替你包豆干,先包出一批货来再说。”世良还不曾做声,小四子听说有人帮忙,首先就高兴起来,立刻卷了袖子,就去开铺门。那锅里的豆浆,正烧得热气腾腾的,向半空里喷腾着。
一个勤俭为本的人,看了工作当前,却也是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周世良只得拿了一把大木瓢,由锅里舀出浆来,向大缸里冲将下去。在大家这样忙于工作的时候,也就把各人的心事,放到一边,一直把早上这一批买卖混过去了。
倪洪氏就向周世良道:“你心里想宽一点罢!何必一个人生闷气呢?”世良一想,倪家母女,总算不错,自己怎能够过拂人家的好意。只得带了旱烟袋,跟了倪洪氏到后院去了。
菊芬心想:这两个人到了一处,不免要提到今日早上的事,回头说明了,却是我多嘴,我不如避开了他们罢。因为如此,菊芬在店房里坐着,照应买卖,想不到后面院子里去了。
不到一小时之久,门口来了一个邮差,将一封信高高地举起来道:“周家的快信,北平来的,快盖戳子罢。”菊芬听到,心里一机灵,恰是小四子又不在店房里,立刻跑了上前,接过快信与回执,将豆腐店的水印,盖上了一方,立刻打发邮差走了,就把快信揣在身上。当时她也不看,拿到背着人的所在,先看了个大意,大致是明白了。
到了这天晚上,就详详细细地对母亲说了。当晚母女两个人,哭了一场,并没有让周世良知道。倪洪氏不但对计春并没有什么怨言,而且反将菊芬劝了一顿,叫她把事情看破些。
到了次日,除了周世良之外,又多了两个愁人。世良不到后面来,倪洪氏母女也不到前面去了。这样的又混过了一天,到了这日晚上,世良结过了当日的琐账,装了一布袋烟叶,揣了一盒火柴,手扶了旱烟袋杆,就踏了一双鞋,慢慢地走到后面院子里来。他在院子里就叫道:“菊芬!你娘儿两个睡觉了没有?”倪洪氏就在屋子里答道:“没有啦!我正想到店房里去,找你谈谈呢。请进来坐罢。”
周世良走进她们正中的屋子里来,见她的卧室,已是把一个半旧的布帘子垂了下来,倪洪氏手揉擦了她的眼睛,掀着帘子走出来了。向世良笑道:“菊芬睡了,你请坐罢。”世良道:“这孩子我今天一天不曾见着她。”
倪洪氏也没有做声,将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放到世良面前,好像她预先知道有人来谈话似的,桌子正中,放了一盏罩子煤油灯,灯芯拧得大大的。倪洪氏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正着颜色向世良道:“周老板!你一肚子心事,为什么不和我们娘儿两个说明白了呢?自古道:‘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你若跟我们说明了,我们能够替你分忧解愁,也未可知。”说着,自己牵牵怀里的衣襟,又咳嗽了两声。
周世良一看这种情形,肚子里的话,是不容再隐瞒的了。便皱了眉道:“我也没有得着计春的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说不清;我本想自己到北平再去一趟,可是又离不开身来。”倪洪氏站起来,连连摇着两下手道:“周老板!你不用着急,我比你明白得多呢。”说着,她走进房去,手上捧了一沓折好的干净衣服,放在桌上,衣上又放了一封信,已经拆了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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