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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你打,”她咬回去一声抽噎说,“要是今天晚上你打不死我,开车也撞不死我,我就要去。”接着又加上一句,“有本事你就撕了我护照。”
&esp;&esp;他们真是兄妹,白牧林想。他们的恨是一样的颜色,就连伤口也长在同样的地方。
&esp;&esp;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为什么刚才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耳熟。因为将近十年前,他听母亲说过同样的话。“不许去外地。”梆硬的几个字砸得比她高将近一个头的儿子几乎眼前发黑。
&esp;&esp;沙滩被冲散了,他被海水没过头顶。白牧林笑了。大笑把他塞满怒气的肺抽空,又填满冰冷的空气。
&esp;&esp;太好笑了,不是吗?他,白牧林,才是空壳中装着最多他们可悲的老妈妈声音的那个孩子。
&esp;&esp;小时候有一次他真的以为自己将要被妈妈杀死。她把他抱起来放在五楼窗台上,抓着他的肩膀和脖子把他往外推。风很大,吹得他耳边嗡嗡响。他双手悬空乱抓,像幼鸟无力的翅膀。
&esp;&esp;“听不听话?”她在尖叫还是在哭喊,她的儿子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下次还敢不敢?”
&esp;&esp;他哭了吗,还是像妹妹现在这样只流泪而不肯退让?
&esp;&esp;他的狂笑持续了很长时间,止也止不住。一直等到他肋骨发痛笑不动了,或是终于觉得笑也极其无聊所以决定停止发疯,他才开口。
&esp;&esp;“行吧。你真要去就去吧。”
&esp;&esp;谢尔斐沉默地听着,眼泪和衣服里的雨水一起砸到地上。
&esp;&esp;白牧林把口袋里妹妹的手机掏出来丢还给她,侧过身靠在车门上,留出可以容她走出去的路。他不再看她。
&esp;&esp;余光之中他见到妹妹的脚往外走了,裙摆和白皮靴上沾着泥。他会后悔的,或许从见不到谢尔斐的那一刻开始就会。他会永远在孤独中煎熬,因为他再也不可能像这样去爱另一个人。
&esp;&esp;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拦住她。他是烂,但也没可怜到母亲那个地步。
&esp;&esp;白色的皮靴走出四五步之后停下了。他猜不出那是出于迷茫,不安,愧疚还是别的什么,但谢尔斐突然折返回来。
&esp;&esp;“你到底愿不愿意听我说话?”她的声音太轻,被哽咽阻塞得声调很细。
&esp;&esp;女孩散落的头发沾在脸庞边,有那么两缕几乎跑进嘴里,白牧林下意识抬了抬手想给她抚开,又压着自己放回去了。“还说什么?”他冲她笑笑,“说你哥不是个好哥哥,对吧。”
&esp;&esp;话刚出口,他一下笑得更狠了。人死不能复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明明感觉到母亲复生到了自己身上。遗产和记忆可以割舍,他却不能抽干身上流的血。
&esp;&esp;还好谢尔斐没接他的傻话。
&esp;&esp;“我没说过我不回来了。我要去是因为我想有一天可以像你一样。”
&esp;&esp;又一阵低笑从他喉咙里窜出来,一阵沉甸甸的感情在他脑中尖锐地抽动,“别说了。有什么好学的?你哥都没去外地读过书好吧。”
&esp;&esp;谢尔斐找到了他的手握住。为什么?她不需要这样。她不需要再为任何人表演温顺乖巧或者爱情,她只需要走开就好了。白牧林已经累了,也习惯了。他在一大家子人包围中孤独地活了二十多年,现在也一样能够孤独地活下去。
&esp;&esp;“就要说。”她深深吸了口气,“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只有你会蹲下来跟我说话。”
&esp;&esp;好像是有这回事。他的妹妹从小说话就细声细气的,没人听得见,他得弯下腰去凑到她嘴边听,或者把她抱起来让她凑到自己耳边讲。大声点,说吧。她就会说有一个虫子,一朵花,身上冷,或是脚痛走不动了。妹妹说完会立刻把头埋到他肩膀上或是腰上,因为大人听到了会骂她屁事多。
&esp;&esp;“只有我哥会来找我,带我走。”谢尔斐说。
&esp;&esp;她说起另一件事。对,他记得那个公园。他也记得自己扭头跑了是因为继父和母亲只牵着弟弟的手,只顾带他围着滑梯没完没了地玩。他觉得没意思,就走了。而谢尔斐比他更早被遗忘在了公园深处,如果不是哥哥恰好在找一处狗尾巴草最茂盛的地方,顺着原路溜达回桃花林中间,她或许会盯着水中的白鹭走过去,然后摔下河堤。
&esp;&esp;谢尔斐说她被哥哥牵回公园大门口时非常害怕。一个小小的孩子身体里填埋的恐惧致密到能把数十年后的大人压垮。她当然会挨骂,或许还要挨打,当着大门口售票员的面被狠狠抓着耳朵吼半个小时。她说她害怕哥哥也会因为自己挨打,哥哥就不会喜欢她了,再也不会这样抓着她的手牵她出去玩了。
&esp;&esp;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她已经能够看到爸爸妈妈抱着弟弟在等他们。然后她的哥哥停下来,朝她微微蹲下,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逃跑。
&esp;&esp;往前,看到门口的杆子了吗?直接钻出去。不要管哥哥,哥哥到了外面去找你。我们回家再说。
&esp;&esp;她听懂了回家这两个字。
&esp;&esp;他们逃掉了。虽然谢尔斐脑袋被门口横杠砸得嗡嗡响,白牧林挨了他妈妈两巴掌,手臂上多了两道指甲挠痕,但是他们冲出了公园,手拉手奔向公交车站,赶上一趟差点要开走的车。
&esp;&esp;“只有那天我回家的时候一点没觉得害怕。”谢尔斐抓着他的手摇了摇,“我想要像你一样勇敢。”
&esp;&esp;白牧林沿着她的指节轻轻摩挲,抬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又贴到唇边。妹妹的皮肤上带着些水气,但仍是温暖的。
&esp;&esp;她没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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