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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上门,她望着屋里交迭的砖,瓷光水润,黑白的菱形一个套着一个,密密麻麻地列在墙上。远处云层低落,碰到山尖,天开始落雨,船要回港,她要回哪儿?
朱黎收拾遗物时找到陈赞冬的日记,从一九八六年开始,到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叁日终,每一天都是她。
一九八六年叁月七日晴好
今日是表哥和阿黎结婚六周年,办了舞会。阿黎穿的是暗蓝色长裙,我看她故作深成的样子有点想笑。我知道她本性活泼,才不是别人眼中温柔贤淑的赵太。她最讨厌穿高跟鞋,每次搞这种酒会舞会,招待完客人之后,她总要找个没人地方坐下,踢掉鞋子,一边揉脚一边骂人,有些词我从来都没听过,但听她骂得过瘾。
一九八八年六月初五微雨
十八岁这天下了雨,家里为我办成人宴会,不过是借我的由头笼络关系。表哥不在,去意大利谈生意,阿黎看上去极轻松,穿平底的红色尖头皮鞋,一杯又一杯地饮酒,喝到最后显然是醉了。我去寻她,拥着她去房间休息。她缠着我,手指抚上我的眉头,又轻轻滑到鼻尖。“阿冬,不要总皱眉头,今天你十八岁了,可以和妹妹仔拍拖了。”
“阿冬,有冇同妹妹仔拍拖啊?”以前去师傅家学画,偶尔碰见阿黎在家,她总会向我说起这个玩笑。“阿冬,你剑眉星目,肤白貌美,最近个子也窜得高,将来大概要撩动不少妹妹仔的心。”
她总这样说,我有点生气,我不钟意妹妹仔,我只钟意阿姐。
我不知道阿黎有没有听见这句,她醉了,但我没醉,我吻了她。
一九九O年一月一日
又一个decade结束,越发觉得香港这个地方如同巨大牢笼,上帝似乎把所有罪恶的人都扔了进来,而我大概也是受了诅咒,因此要被惩罚,要永远坠入黑暗,要忍受至亲的虚伪丑陋,我拿起画笔像拿起刀,画下的每一笔都是在剜心。
阿黎,你是我永夜的黎明,你的笑,你的吻,你的热烈与爱意是我永远的缪斯。
一九九一年九月廿五日
最近表哥与师傅一直不满意,贬斥我那些画破绽累累,狗屎一通,我不愿再受其掣肘,索性躲去了浅水湾,每天看海听风,逍遥自在。
只是没想到阿黎会找来,她答应为我保密,不过要我带她游玩。我们堆沙戏水,开游艇出海,玩闹了一整天,在黄昏时候躺在甲板上,一直谈心,谈到夜色里的星星似乎都要落下来。
她问我,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是不是吻了她。我一下子怔住,仿佛这些年暗藏的龌龊心思早已被她剖析洞察。我不知道如何回她,只能不知所措地问她,你不是醉了吗?
她翻身趴到我的胸膛,手指抚上我的眉头,又轻轻滑到鼻尖,像叁年前那样,只是这次她不是醺然昏沉的样子,而是贴近我的耳朵,对我说,阿冬,我酒量很好的。
那天,我们在咸湿的海风里做爱,天与地都作了见证。
一九九二年五月廿八日
很久没写日记了,忘记通知我的日记本,去年末的时候,我终于耐不住整夜整夜的失眠,找了精神科的医生,确诊了忧郁症。我已经厌恶回家,厌恶吃药,厌恶画画,厌恶色彩,厌恶人像,厌恶风景,厌恶父母,厌恶表哥,厌恶自己。
做诊疗的医生让我想一想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苦笑,如若从前问我,我大抵要回答十八岁以前为了画画废寝忘食,可如今回首那段学画时光只觉得可笑。我似乎不再想到快乐这件事,只是阿黎,她一遍又一遍地乞求我,阿冬,陪着我。因为药物的原因,我几乎不怎么有性欲,我们不再做爱,只是拥抱接吻。我懦弱无能,怕她受伤害,怕她被我拖入深渊,向她提出了分手。
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九日
阿黎送来了她新写的剧本,她说青青总要听些奇怪的故事,她现在在念剧作班,写了一些不成文的作品,希望我阅读愉快。
“诺斯费拉图伯爵,我愿意陪你永没黑夜,只看明月星辰。我不要阳光,不要雨露。在最阴暗的角落,你是我的土地。”
她为诺斯费拉图伯爵编写爱情,我把这当作情话。
一九九叁年八月十叁日
我还是拿不住笔,手抖得厉害。文艺评论的小报又开始新一轮攻讦,下午表哥问我新作什么时候能出来,无法回答。路过汇润大厦,顺着上班的人流去了顶楼,原来从高处看人皆如蝼蚁沙粒,望着望着就忍不住往下跳。却被一个年青人拦住。
他说,“别跳,跳下去人就会变成一摊血泥,四肢全是碎的,内脏也都裂了,入殓师都难以修整,若是到了阴间,可做不成一只靓鬼。”
我闻言笑了,怎么听着像是跳过一样。
他回我,他的妹妹就这样跳下去了。
人各有苦。
一九九四年叁月十五日
四年了,我终于画出一幅画,《赤青》,献给阿黎。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日
为了画《赤青》便停了药,许久没有睡眠。已经听不清这个世界的种种声音。耳边总响起阿黎的那句,阿冬,我酒量很好的。
一九九四年叁月七日
表哥与阿黎举办象牙婚礼。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叁日
天亮了,诺斯费拉图伯爵向他的爱人告别,愿她自在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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