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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源在医院外没有等到林枫,匆匆上楼到妇产科护理站去问,才知道林枫请假在家休息。他拦了辆出租车,急急忙忙向林枫家驶去。
当林枫打开大门想让陈子源进去时,他只是站在大门边用手扶着门框对林枫说:“小枫,咱们到外面走走吧。”他也不等林枫回答,就把林枫拉出院门,并随手锁上了大门。
“你还没吃早饭吧?”陈子源看着面无表情的林枫问。林枫也不看他的眼睛,点点头。“到美兰大酒店!”陈子源对出租司机讲。林枫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陈子源伸出手握住林枫的手,林枫试图想挣脱,但陈子源的手像一把钳子牢牢的夹住了她想挣脱的手。
出租车很快就来到了美兰大酒店的门口,陈子源又指使司机左拐到一座茶楼。虽然已经九点多钟了,但茶楼内还是人声鼎沸,人们在一片热气腾腾的热烈气氛下,相互兴高采烈边谈论边吃着饭。陈子源带着林枫来到二楼,这里已没有一楼嘈杂的场面,音乐舒缓地流淌在静静的走廊上。服务小姐礼貌的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带雅座的房间,迎面墙上悬挂着郑板桥一副“难得糊涂”的横匾,靠窗子的墙角有几株翠竹,一下把外面寒气逼人的凛冽天气相隔开;房屋中间的吸顶灯是一盏极富中国特色的、暗褐色木条镶嵌而成、里面是用纸张裱糊而成的乳白色灯笼,房间里播放着二胡独奏的《二泉映月》。一种古香古色的情调笼罩着整个房间。
陈子源帮林枫脱下外套,服务小姐忙接过把它挂在衣架上,“先泡杯茉莉花茶!”陈子源对服务小姐说。茉莉花茶一直是林枫爱喝的茶,这多年虽然经过许多风风雨雨,但一直没有改变过。陈子源也一直牢记着她的这个嗜好,从狱中出来以后自己也开始喝花茶,怀念着同林枫在一起时的许多情形。他又叫服务员把音乐换上贝多芬的钢琴曲,那首铿锵有力、激励人心的《命运》旋律敲打在林枫封闭已久的心上。与陈子源的初始,与他的分离,一幕一幕的情景一下全涌现在林枫的脑海里,这首曲子真是像一把利剑把她的心一点一点的分离开。她不能抑止地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陈子源没有看见林枫的表情,他在食品单上不停的划着勾,什麽“龙须酥”“油闷大虾仁”“水煎小汤包”……按林枫的口味点了一大堆早点。林枫看着陈子源成熟的脸庞,忽然有一种晃若隔世的感觉,她爱他,可她又不能不恨他,她想起不远千里抱着梦园到西宁找他的情景。那次她差一点失去了生的希望,不是看着怀里冲自己咿咿呀呀的女儿,也许现在她已不能坐在这里。朦胧间她好像又抱着梦园冒着刺骨的寒风行走在既不通火车也不通公共汽车的偏僻小道上……
将近二月的西宁已是滴水成冰,风呼啸着像一头发疯的怪兽,在一望无际的苍茫天地间发着淫威,到处是被风吹起的黄沙,相距十几米便不能看清前方的一切。林枫抱着梦园,下了火车又匆匆赶着下午最后一趟到离农场最近的班车,中午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只是到候车室找了点开水解渴,又匆忙给梦园喂了奶,就提着挎包坐上了车。班车上不像火车上那麽拥挤,已没有马上过年大家争相回家的情景。林枫抱着熟睡的女儿,不能舒服地伸展一下麻木的双腿,她疲惫的闭上双眼,可道路的高低不平摇晃的她不得不坐正身子。她向车窗外望去,周围的一切全笼罩在黄色的沙海中,也看不见远方的山峦,只能看到路两边的树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身影,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车上也冷冰冰的,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像牧民一样的男人,脸膛黝黑且红,浑身散发着一股羊膻味,身上藏袍上五颜六色的刺绣也被黑色的油腻涂得分辨不出颜色,看着衣服上的花也只能慢慢猜它原来的色彩。林枫看看熟睡的梦园,轻轻的从包里拿出一条宽大的围巾系上,把头包得紧紧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她问了师傅车到达的时间,看时间还早,就安心的又一次闭上了双眼,想好好的休息一下。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父母模糊的脸在自己面前晃动,想要认真看时一下又消失了。她行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忽然几条又肥又高的黄狗冲自己“汪汪”地狂叫着,她吓得狂奔起来,眼看几条厉狗就要追上自己的那一瞬间,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功夫一下飞了起来,可怎麽也飞不高,因为在她头上方有一片长满刺的槐树,挡住了她往高处飞的路。她着急的大声叫起来,却发现在不远处的菜地边,陈子源穿着一件蓝色的棉大衣背对着她坐着,她大声呼唤着陈子源的名字让他来救自己,可陈子源回过头后只对她淡淡的笑了一下就转身慢慢走了,她使出浑身的力气追他,可怎麽也跑步快;想喊他,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嗳,姑娘!到了!”开车的师傅停下车回头高声叫着林枫,旁边的一位牧民看着睡着的林枫也帮忙叫着。林枫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到了?”她反问了一句,给师傅道了谢就提着行李抱着女儿下了车。
风呼呼地吹着,让林枫站不住脚,这是个小镇,上次和姐一起来时曾在这里的一家旅馆住过。她看看表,已接近五点了,林枫算了一下时间,到农场不会太晚,为了能早一点看见陈子源,也让陈子源早点看到自己的女儿,林枫决定不歇息直接走到农场去见陈子源。她激动的想着见到陈子源时的激动场面,她一直没有把生女儿的消息告诉陈子源,怕他知道后更思念自己、更担心自己和女儿。现在想象着他见到自己和女儿时的兴奋,她感觉疲软的脚下一下又有了无穷的力量,她用围巾把自己和女儿困帮在一起,这样两只手可交换着提包,让自己走的更快,能够早一点到农场。
当她满身尘土站在农场的值班室时,值班室的一位大爷吃惊的看着摇摇晃晃、胸前“挂”着孩子的林枫。
大爷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看着林枫说:“姑娘,快坐下歇歇!你这是……”
林枫看了眼大爷放在她身后的椅子,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对他勉强笑了笑。小梦园饿得不停的啼哭着,林枫背过大爷解开捆着梦园和自己的围巾,抖落上面的尘土解开上衣喂着梦园,梦园像一头饿得等不及的小狗,贪婪的吸吮着奶水,“咕咚咕咚”地咽着。
“姑娘你这麽晚到这里有什麽事?”
林枫疲倦的看着大爷点点头沙哑着声音问:“大爷,有水吗?”
“有!有!大家都叫我李大爷,晚上在门卫上帮帮忙,看大门的两个年轻人去吃饭了”。他忙接过林枫从包里拿出的杯子,给她到了水。
林枫感激的点着头看着大爷说:“我是来找人的。”
“你找谁?是劳改犯还是在这里的工作人员?这里的一百多号人我基本上都知道他们的名字。”
林枫顾不上回答李大爷的话“咕嘟咕嘟”地喝着水,喝完水她才看了看大爷:“我找陈子源。”
“陈子源?”大爷想了一会儿又说“好像没有这个人。”
“你没来多久吧?”
“胡说!我到这里已经几个月了,这里没有我不认识的人,我敢打保票,绝对没有你要找的人。”大爷有点生气的说道。
“我前几个月来过,他还在这里,不可能现在不在。”林枫肯定的说。
大爷想了片刻,“我来这里时,记得当时有一批犯人被押到黑龙江一个农场,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押到黑龙江了?”
当林枫听到这句话时,脑袋“嗡”的一下,她觉得全身像瘫软了一样。“李大爷,麻烦你再找个人帮忙问一问。”
“那两个看守来了,你再问下他们。”
林枫顺着李大爷的手势看到两个二十三四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正说说笑笑的朝这里走来。
“小付,农场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子源的犯人?”大爷问其中走过来的一位年轻人。
“陈子源?”那个叫小付的年轻人抬起脸沉思了一下。“他被转到黑龙江农场了,具体那个农场我们也搞不清楚。找他有事?”
林枫的心像被谁摘走了一样,她傻傻地坐在那里,一下失去了知觉,他们几个又在说些什麽她一句都没听见,眼泪不争气的向下流淌着。
李大爷和那两个年轻人同情的看着抽泣的林枫。“姑娘,估计你还没有吃饭吧,让他们带你去吃点东西,先在这儿住下,有事明天再说。”李大爷看着林枫同情的说。
那天晚上,林枫住在看守所的单身房间里。她第一次有一种孤单无助的感觉,在失去父母时,姐像一颗大树又像她头上的一片蓝天,她依附在那片蓝天和那颗大树下面,从来不知道什麽是孤独,虽然没有父母生活在舅舅家,但她还是在姐的照顾和关爱下,无忧无虑的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可此时,她像被一阵飓风吹在一个荒岛上,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不知道从哪里走才能到达陆地。她几乎整夜未眠,恨陈子源不告而别,恨他对自己的无情。原来的希望和渴盼一下瓦解了,让她的精神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着身边熟睡的梦园,一瞬间也开始恨她,恨她拖累了自己;又恨自己没有听姐的话走到今天的地步;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和陈子源的爱是否真实。当她看着女儿在睡梦中露出的笑靥时,想着女儿是多麽不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她又心痛地把女儿身上的小被子拽拽好,“怎麽能责怪女儿呢,这麽小就没能得到父爱,我和她一样可怜。”林枫看着女儿心中想着。
第二天,林枫告别了好心的李大爷,冒着严寒,步行回到了那个小镇,在小镇的一个药房里,她买了一瓶安定,然后找到了先前住过的那个旅馆,安顿好住了下来。小镇上充满了即将过年的欢乐气氛,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林枫坐在旅馆的房间里,隔着玻璃窗看着一群群孩子高声叫着、跑着、笑着相互追逐着。小脸蛋被寒风吹得像一个个红透的苹果,林枫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感觉他们离自己是那麽遥远,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不属于自己。她叹了口气,看看床上睁着双眼、手脚不停乱动的女儿,她含着悲切,轻轻笑了一下。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想着最后一次见陈子源时的情形;又想到姐看到自己抱着梦园时的复杂眼神;邻居呲着牙冲着她叫着“破鞋”;包括婆婆话语中流露出“不要脸”的意思;童童天真的眼神中却透露着许多的不解……想着这一切,她感觉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她毅然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大大的写着“遗书”两个字,写完这两个字,她停下笔来,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自己的青春,美好的年华就这样在这没有一个亲人的陌生地方悄悄的陨落了,她真有些不甘心。她拿着笔悲伤的想着,转念她又什麽也不想写。她决定只写下女儿的出生年月日,并希望有好心的人收养她。她把包里的钱全拿出来,放在女儿身边默默地看了女儿一会儿,她仿佛看见印象模糊的父母在窗外的天空中正对着自己微笑,“爸妈,女儿要去见你们了!”说完便回身把瓶中的药全倒在手中,正要把药吞入腹中时,忽然女儿哇哇哭了起来。林枫转身看着女儿蠕动的身躯,是那样小、那样无助,她仿佛看见自己死后女儿一人躺在这个冰冷的地方没命的哭着,饿了也没人给她冲奶;病了也没人管她,她甚至能看见女儿没有自己照顾时的可怜样子,她忙甩掉手中的药慌忙抱住女儿,使劲的亲吻着她。
“我怎麽能想到死呐?我小时候都没有得到父母的爱,那种痛苦难道让我的女儿再品尝吗?”林枫难过地说出声来。她忍住奔涌而出的眼泪,她把头埋在女儿怀里失声痛苦起来……
“小枫——小枫——,你没事吧?”陈子源用手推着轻轻抽泣的林枫,林枫一下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她看了陈子源一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那年你到黑龙江农场为什麽不给任何人讲?为什麽你母亲收到的信又是从西宁寄出的呢?你差点把我害死了!想起我带着女儿到西宁找你的事,我就不能不恨你。”林枫看着陈子源气愤地说着。
陈子源看着林枫被痛苦扭曲的脸,无可奈何的说:“那年,你和你大姐走后,我怕你对我的心不死,还会来找我。刚好农场接到上级通知,要让一批劳改犯转到黑龙江,我就决定去,以此来了断你对我的念头。走之前,我特意交代在农场的一个朋友杨书鸣,我把从黑龙江写的信寄到他那里,让他再把我的信从西宁转寄到山城和兰城,这样就不会露出破绽。你们给我的信他再转寄到黑龙江。当时,你并没有讲孩子的事,小双也对我只字不提,包括三年后出狱的晓斌、一凡和我的母亲也从未讲起你的事情。再以后我就没有收到过你的信。”
陈子源看着林枫又说道:“从黑龙江回来后,我才知道他们为什麽对我不提你的事情,现在我也明白你不给我去信的原因。”
“先生,早点来了!”服务小姐头上扎着艳丽的头巾,腰上也系着同样颜色、带荷叶边的小围裙。
陈子源给林枫夹着不同品种的食品,但今天的早餐林枫一点都吃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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