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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中新除的这位参知政事秦谆,年四十五,白面长须,眉眼细长,看上去颇有神仙气。这会儿正跟归义侯闲话:“曹侯这位令郎,我早有耳闻,众口一词,交相赞誉,竟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我久欲一见。奈何这些年多在地方历练,先时又去了南边,以至缘悭一面。这回奉了上意,押麻而来,虽说路途辛苦了些,能顺带见一见这位青年俊彦,倒也是幸事。”
没有一个人说曹宗钰坏话,这是事实。不过秦谆对这位“青年俊彦”的印象,却未必便因此好了。多年宦海沉浮的经验告诉他,世间所谓完人,若非圣人,便是伪人。这曹宗钰年纪轻轻,便能有这等风评,他心里实是不信厌恶的成分居多,欢喜赞叹的成分极少。
归义侯常年在敦煌,少去京中,面对这当朝宰执,不免诚惶诚恐,心中忐忑,口中逊谢不已:“小儿生于乡野,原本鲁莽,但有尺寸之长,全赖太学抚育之功。”
太学隶属国子监。秦谆却是判过国子监的。这顶不着痕迹的马屁拍得他浑身舒泰不少,含笑道:“曹侯不要忙着替令郎谦谢,待会儿容我见了本尊,再来与曹侯臧否。”
归义侯在秦谆面前不敢失态,就算眼睛不时往门口瞟两眼,也控制着自己,不要显得太慌张心急。然而自己知道,心中早已急得如火爬上眉毛,脚心踩到刀尖。此前他已收到儿子醒来的消息,心里计较着,若是依旧昏迷着,倒也罢了,大不了自己替他接了这道圣旨。只是他既然醒了,为免将来登对出来,惹来非议,那还是怎样都该来走一走程序的。
只是时辰过了一小半,被他眼神使去的侍卫走了好几拨,大厅门口却仍是安静得能听见风过叶落之声,半个人影都不见。
秦参政自是宰相风度,好整以暇,端了茶杯在手,半垂着眼皮,悠悠喝着,并无任何不耐烦迹象。便连堂上案前,抱着麻箱的两名合门使,垂手而立的两名宣麻官,亦是一副面无表情,淡定自若的样子。
归义侯背心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心里甚至冒出一个荒唐想法:他二人,莫不是就此私奔了吧?
这个想法一旦钻进归义侯脑子,简直便如楔进木头的钉子一样,挥之不去,直把个归义侯吓得脸色发白,双腿哆嗦,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听信安舒的说辞,容忍安舒留在南院。此际曹宗钰醒来,两人劫后重逢,必定是你侬我侬,情热无比,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这胆战心惊的老子叔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觉得眼前乌漆嘛黑。他本就伤势未愈,这么着心里一煎熬,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秦谆一边轻轻吹着茶水,一边眼角余光看着旁边陪坐的归义侯,心中颇觉有。这归义侯年龄不小,城府却修炼得不甚到位,就这么短短小半个时辰,脸上表情已轮了五颜六色一个转,十分之丰富。不由得暗暗讪笑,难怪这位曹侯不肯去京城,就这份涵养功夫,没得被人耻笑。
等到门口终于出现一阵忙乱的脚步声,秦谆方才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看过去。这一看,一双细长凤眼差点变做银杏美目,宰相风度一瞬间挂得摇摇欲坠,便连衣襟下摆的紫色云龙都有些抖动的波纹。
此时打门口进来的这人,鹤羽披风底下,穿了一身青色无纹翟衣,大袖连裳,头上原本该戴着满头珠钿的,此时却缠了层层白布。缓缓走到大厅中,抬眼朝他看过来,似在打量。秦谆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道:“曹大小姐?”
那圆白粽子方垂下头去,浅浅一福:“见过秦相公。”
秦谆这些年在京中时候少,便是留京的时候,也多是忙于跟政敌打墨官司,不怎么参与京中眷属的交际,自然便与这位传闻中嚣张跋扈的大小姐没有什么交集。然而他也听闻过曹安舒的绝色之名,这会儿骤然见到一个大粽子,不免心中有些失望。
不过更紧要的还不是他个人的感官,不自禁地瞟了一眼合门使手中的麻箱后,他和煦问道:“大小姐可是贵体有恙?这脸上……”
“有劳相公垂询,无甚大碍。北地蚊虫甚是厉害,我一时不察,在花园中游赏时,被虫子叮咬了。郎中敷了药,道是五日之后,便可痊愈。”安舒淡淡道。
归义侯在一边听着,脸上抽了一下。这时节,北地哪来什么蚊虫?曹安舒这谎撒得十分不经心。他深怕秦谆怪罪,偷眼一瞧,却发现参政大人脸上神色一松,十分慈爱地安慰:“大小姐洪福齐天,这等小小灾厄,无需放在心上。”
他却不知,对于秦谆来说,最紧要的,便是曹安舒这脸,究竟能不能好?会不会留后患?这道征太子妃的白麻,早已在朝堂之上宣过,太子也在宫门外,下跪听麻,接了圣旨。此时送来敦煌,不过是补这边归义府的手续罢了。
若是在这节骨眼上,曹安舒的脸出了问题,他这趟原本十拿九稳,纯属喜鹊报喜的美差可就立刻变成了烫手山芋,而且是一点朝政上的成就建树没有,得罪皇族的隐患一堆的破烂晦气事。
此际听到曹安舒说没有后患,顿时长舒一口大气,哪里还去管她这借口是不是真实有据?甚至哪怕曹安舒年轻不懂事,想要说些更深入的说辞,他都要想办法拒绝,深怕听出一些不必要的后院阴私来。
天地良心,他对这趟差事,虽说存了个讨好未来君主的意思,毕竟政事堂诸公,属他年纪最轻,最有可能熬到新帝时代。可他如今已贵为宰执,实在不必要,实在无意愿,去处理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后院琐事——哪怕是太子后院。
曹安舒既已来了,自然便要履行宣麻手续。
秦谆从交椅上起身,振振朝服——这自是来了候府之后,方始换上的。合门使双手捧了第一个麻箱,直挺挺地走到秦谆面前,此时因手捧麻纸,见官不拜。秦谆微微弯腰,眼光一一扫过,验了封条无误,又让了归义侯和曹安舒过来验看。归义侯不敢多看,也就瞟了一眼,曹安舒则根本没看,眼皮低垂,动也不动。
合门使捧了麻箱回到案边,取了早已备好的纸刀,开了封条,启了箱子,双手取出箱中麻纸,递与宣麻官手中。归义侯跪下之前,瞟了一眼,觉得比自己当年在灵堂前拜节度使的麻纸还要厚些,低下头来,安静听宣。
归义侯跪下之后,曹安舒在他身后一尺远,却没有跟着跪下,反而站了半晌。
秦谆微微讶异,宣麻官也一时愣住了,手里拿着麻纸,不知该不该宣读。
曹安舒一言不发,骤然转过头去。
大厅门外,曹宗钰穿了朝服,不肯让人搀扶,直地站在门槛之外,一双眼睛如亮着火一般,紧紧盯着她。她这一回头,两人目光撞上,无数过往,无数言语,无数不出声的呐喊与嘶吼,无数梦魂牵萦的眷恋与痴意,都于电光火石间流过。
曹宗钰嘴唇微微哆嗦起来,安舒最后看了他一眼,毅然回头,跪拜于归义侯身后。
“……惟察先归义侯之女孙,现归义侯之女侄曹氏,长于宫中,幼习礼训,夙表幽闲,贞顺令德,胄出鼎族,誉闻华阃。宜正东宫,宜膺盛典。是用可征为太子妃。往钦哉,其光膺命,可不慎欤。”
麻纸之上,每字大如拳头,每行不过三字,多有生僻字眼,好在宣麻官已在宫门外读过一次,此时轻车熟路,倒还没闹出念别字的笑话来。
宣麻既毕,归义侯恭恭敬敬地谢恩起身,秦谆此时方含笑拱手,给他道喜:“曹侯大喜!”
归义侯此时满脸由衷笑容,笑道:“太子纳妃,此非一家私事,合该天下同喜。下官更要感谢相公一路辛苦之功。”
秦谆笑道:“曹侯且别忙着谢我,这还有一道给令郎的旨意,你听过之后,再一并谢我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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