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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忽上忽下的变化,难受的不止是李天络一人,彭海等十三家客户的当家男人也全都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喜的是杜士仪果然如同传言那般刚正无私,此前对李天络的那些质问,分明表达了他偏向自己这些人的态度;惊的是刚刚来的那位范使君却仿佛和李家罗家这些成都本土的豪强颇为友善;而那位郭御史一来,却又旗帜鲜明地表明是为了主客纷争而来,仿佛是帮他们的。可如此一来,最终结果如何就谁也打不了包票了。
于是,杜士仪问是否还有陈情,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周甲就低声对彭海说道:“彭大叔,事关我们几十口人的生计,你可还有办法?”
“我连以死陈情都用过了,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又不比李家,有人能够假造地契,有钱可以买通村民,还有权能够接触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我们有的只有这把开山种地采茶挑担的力气,有的只是一颗良心,别的就什么都没了。”
说到这里,彭海苦笑一声,当即摇了摇头道:“回禀明公,该说的我等已经都说了,别无陈情之处。”
李天络见这些客户如此说,眼神不禁闪烁了起来。然而,人证物证他都已经拿出来了,眼下再说什么却也徒劳无益,他便索性也摇头说道:“我也已经陈情完了,再无可言之处。恳请明公秉公处断,不要寒了这成都城四境千千万万百姓的心!”
这最后一句便是显而易见的扣帽子了,然而,杜士仪哪里会上他这种恶当,想都不想便淡淡地说道:“李家虽为成都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家大户,族中人口再加上家奴佃户,恐怕也不过成百上千人,似乎还代表不了成都城四境千千万万百姓,而且,恐怕这四周围的张家村百姓,就不想被你代表了!”
说到这里,他无视李天络那突然变成猪肝色的表情,再次径直站起身来,又徐徐走上前了几步:“我虽初来乍到成都,可却已经亲自到四乡走了走,自忖对各乡各村的大致情形,也有些了解。如张家村各位村民乃是居人,每年服赋役,缴两税,勤勤恳恳安分守己,自然是大唐百姓的楷模。”
身为主官褒扬百姓,这些话即便只是惠而不费,可众村民却也听得颇为舒心。而杜士仪只停顿片刻便话锋一转道:“而客户虽则本是逃户,可圣人已经明令,但有重新登记入籍者,既往不咎,兼且彭海等人从前在乡间也并未作奸犯科,因而自也是成都县所辖子民。律法之前,无主客之别,只有对错之分!”
范承明眯缝着眼睛听杜士仪说到这里,突然插口问道:“那杜十九郎觉得对错何如?”
尽管不是在公堂之上,但这却是大庭广众之下的公开审理,范承明偏偏要倚老卖老叫自己杜十九郎,杜士仪心中自然不快。他微微颔首算是表示听到了范承明的问题,却突然目视竭力保持镇静的李天络,似笑非笑地说道:“只不过尔等所争之地,既非永业田口分田,也非前朝所遗留的田亩,我怎么记得,这八百亩山地并不在数月之前扩地时,所籍外田之中?”
此话一出,不但范承明一下子愣住了,就连李天络和彭海等十三家客户,一时都为之面色大变。括田括户在天子眼中固然是有利国库充盈的好事,可对于州县官府甚至更下层的百姓来说,却是鸡飞狗跳人心躁动的勾当。谁都不愿意多缴税,无论主客全都是如此。
彭海等人想到的是五年蠲免赋税徭役之后,自己这些人丁口多,茶园亩数少,朝廷却万万不可能另外授田,所以固然在差役催逼下不得不去登记了户籍,却隐下了这些田亩,也好少交一些地税。而李天络则是暗中大骂,别说这田亩本来就是他谋取的,就算是自己的私田,他为什么要把不交税的地拿去入籍,平白无故给自己多上八百亩的地税?
见四下悄然无声,杜士仪便倏然冷笑道:“此前圣人颁下敕令,各州县逃户需得到州县官府重新入籍,否则谪徙边地,而籍外田亩亦要造册登记,如若隐瞒的,则是同罪,且这些田亩一应没官!范使君,虽说我那时候正为左拾遗,一应颁下的诏敕全都是从手边过,但难免有疏漏之处。我应该不曾记错圣人诏令吧?若有错漏疏失,还请范使君指正?”
范承明没料到杜士仪颠来倒去,最终却是掣出了如此凌厉的一击。眼见其疾言厉色,他本想张口,待见对面的郭荃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陡然之间意识到郭荃乃是宇文融心腹,说不定今天前来并非等着为民做主,而是正想借由这个案子为括田括户杀鸡儆猴立威,为宇文融的上升之路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不禁有些后悔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就来搅这趟浑水。于是,他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张口。
而范承明这一低头沉默,李天络看在眼里感觉就大不一样了。眼见杜士仪犀利的目光直视自己,即便他活了大半辈子大风大浪经受不少,却丝毫不敢以为杜士仪这只是在虚言诳吓,要知道,此前的制书上确实是这么写的,只是官府执行起来未必有这么严厉而已。可杜士仪此刻分明打算按章办事,他何必死顶到底?这会儿,他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先把事情撇清了再说!
他以目示意身侧不远处的一个从者,那从者也被这一幕幕搅得心里发毛,这会儿领了主人一个眼神便立时心领神会上了前来,哭丧着脸道:“主人翁,我刚刚才想起来,当初似乎是三郎君把田低价转给了这些泥腿子。三郎君说,横竖是一文不值的山地……”
“你说什么?”李天络故作惊怒地大发雷霆,眼见那从者慌乱地连退了好几步跪下不做声了,他方才摇头深叹家门不幸,最后便转过身来满面羞惭地深深行礼道,“明公,都是李家家门不幸出此逆子,这才以至于告了一状劳动上下……这八百亩山地,竟是犬子早就贱价出了手的!”
“卑鄙无耻!”
尽管新来了范承明和郭荃,但杜士仪没开口,起头第一个捅破李家贿赂村民这一层窗户纸的童子,这会儿仍然侍立在草亭之中杜士仪的主位旁边,一听李天络竟是这般见风使舵,小小年纪的他忍不住骂了一声。这声音固然不大,可范承明也好,他身侧侍立的罗家家主罗德也好,乃至于郭荃,每一个人脸色各异,但心里无不是同样的观感。
众目睽睽之下说改口就改口,这李天络真是好厚的脸皮!
杜士仪早就料到李天络必然会知难而退,这会儿便转过身来,打量着彭海等人。
这些农家汉子们这会儿有的紧咬嘴唇,有的脸涨得通红,还有些满脸黯然神伤,而为首的彭海则是苦笑连连,显然没有料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挣脱了那些想要拉住他的人,跌跌撞撞走到杜士仪跟前,这才扑通跪了下来,却是惨然说道:“明公在上,都是我一时贪图小利不曾到官府上报这八百亩外田,若有应得之罪,全都在我一人之身,他们都不知道!”
一个是罪责面前立时改口推搪,另一个却一人揽下所有罪责,杜士仪心中自然如同明镜似的。因见此前最最冲动的那个后生被人死死拉住,却硬是把嘴唇咬出了血来,而其他人亦别过头去不敢再看这边,他便沉声问道:“你可知道认承下来有何后果?”
“该谪徙边疆就谪徙边疆,该挨板子就挨板子,都是我一人之过。”
见彭海仍是如此说,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就朗声说道:“有人罪责之前退缩不认,也有人敢作敢当,这八百亩究竟是谁人所有,所有人可都听清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天络听出杜士仪此前所言竟只是恐吓,顿时气得脸色发白,而四周围的村民也是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一时惊叹的惊叹,欢呼的欢呼,赞叹的赞叹,一时场面一片骚乱。等到赤毕再次用那大嗓门连声高喝肃静了之后,范承明待明白杜士仪竟不是杀鸡儆猴,而真的是用这种方法断明田亩归属,他登时沉下脸道:“即便是为了断案,杜十九郎竟然如此行事,以朝廷诰敕诓骗于人,难道不嫌儿戏?”
“谁说我只是诓骗?”
盯着那些喜极而泣抱在一块庆祝茶园保住了的十几个人,杜士仪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第一,彭海虽说最初没有上报,如今却主动承认了,罪减一等,待我上奏宇文中丞,请其代奏陛下之后再听圣裁。第二,这籍外田亩若不申报,便行没官,更何况这桩案子已经震动成都城乃至于蜀郡各地,自然是按照陛下制书实行。
然则为表陛下恤民之心,这八百亩山地仍旧归彭海这十三家客户耕种,然则每年所收茶叶,从明年开始,由成都县廨统一以今年的时价收购,日后每年之价再行商定,以不损百姓之利。等客户蠲免赋役的五年限期满之后,则茶园依旧归这些客户所有,只每年需得缴纳应有的赋役和地税户税。否则,加倍惩处。”
这些话一口气说完,杜士仪方才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对郭荃说:“郭御史觉得我如此处置可公道否?”
尽管是杜士仪早就相邀自己来帮衬,可今天这一幕一幕的变化,郭荃看在眼里赞在心里,当下想都不想地笑道:“自然极其公道,上体天心,下恤百姓。此事我会立时急奏宇文中丞,请其代禀圣人!圣人向来体恤百姓,定然会赞同杜明府这般处置。”
郭荃这话音刚落,就只见李天络仰天就倒,竟是气急攻心,晕过去了!
谁让你不经吓?
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似笑非笑地对范承明拱了拱手道:“范使君明鉴,当年我从王大尹安抚长安时,王大尹铩羽而归,民间一时流传一句俗语,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不知范使君可曾听过?”
而范承明阴着脸尚未来得及回答,彭海等人方才惊醒过来,一时大多数人竟是泪流满面。尤其是自以为此次必无幸理的彭海,更是砰砰砰对着杜士仪连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喜极而泣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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