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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闷闷一震,仿佛有微凉的露水沁进骨缝,让如懿隐隐感知即将到来的迷雾深深后的森寒。她的点头有些艰涩:“有什么便说吧。”
玫嫔仰着脸,神色坚毅而清冷,嘴角的笑意却是冷冽的妩媚与不屑:“皇后娘娘,你猜,我为什么要害庆嫔?是谁指使的我?”
屏息凝神片刻,如懿凝视着她略带嘲讽的面容,淡淡道:“固然不是太后,但旁人也指使不了你。你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怕。”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意欢,骤然惊道,“难道是……”
玫嫔哧哧地笑着,那声音是透明而坚韧的丝线,扯着尖细的尾音,绷着如懿因极度震惊而混乱的脑仁。雪白的牙齿切切咬在玫嫔暗紫的唇上:“你猜到了,但你不敢说是不是?你不敢说,便是猜准了哈!”她止了笑,厉声道,“太后固然老谋深算,但皇上也不是一个真正足以托付的枕边人。一个男人,能把在深宫里浸淫多年的女人都给算计了,让太后吃了亏都说不出来,只能怨自己选错了人在皇上身边。这样的手段,你说厉害不厉害?皇上的心思一告诉我,我便只有五体投地,心悦诚服,我便知道太后赢不了皇上。罢了,左右我的身子也坏透了,不过就是这几年的命。从我的孩子死后,从我报了仇之后,我已经没有活着的心劲儿了。一个黑锅背下来,能换来家里人几辈子的荣华富贵,便也值得了。”她逼视着如懿,“皇后娘娘,我的话,您都明白了么?”
如懿的背抵在墙上,仿佛不如此,便不能抵御玫嫔这些言语所带来的刮骨的冷寒一般:“是皇上借你的手?”
玫嫔冷笑道:“借谁的手不是手?是皇上可怜我,临死了还给我这么个机会。左右我在太后跟前也是个不得宠的弃子了,能被皇上用一遭便是一遭吧。一颗棋子,能为人所利用,才是它的价值所在,否则它就不该留在这世上。不是么?”
如懿的牙根都在颤抖,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自己冲口而出的话语:“皇上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曲院风荷那一夜,或者更早,为柔淑长公主劝婚的时候。”她瞥如懿一眼,“皇后娘娘,我记得那时您也为柔淑长公主进言了吧。仔细着皇上也疑心上了您。”她轻笑道,“咱们这位皇上啊,疑心比谁都重,却什么也不爱说出来,只自己琢磨着。他以为自己琢磨上什么了,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认定自己是琢磨对的了。皇后娘娘,陪着这样一个良人,您的日子不大好过吧?”
如懿心底有些难过,那难过像吃着一个带了虫子的果子,想咽咽不进,想吐吐不出,只得忍耐着道:“好不好过,本宫都是皇后。”
玫嫔的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眼里却有着深深的希冀。“皇后娘娘,告诉您这些话,便算是报了当年您的恩情了。您的日子比我长,只怕受的苦也不会比我眼下少,好好儿过着吧。”她的眼中渐渐平静如死水,“皇上打算怎么赐死我?白绫吊了脖子会成个吐着舌头死的鬼儿,往身上插一刀会有个洞眼。皇后娘娘,我想体体面面齐齐整整地下去见我的孩子,不想吓着他。”
如懿的眼底有点潮潮的湿润,她别过脸道:“鸩酒已经替你准备好了,是皇上御赐的,你不会走得太难过。”她击掌两下,三宝捧了酒进来。
玫嫔笑了笑,起身道:“皇后,我这样打扮好看么?”
心头的酸楚一阵阵泛起涌动的涟漪,如懿还是勉力点头:“很好看。你的孩子见了你,会很骄傲他有一个这么美的额娘。”
玫嫔绷紧的神色松弛下来,温婉地点点头,接过鸩酒一饮而尽,并无一丝犹疑。她走到床边,安静地躺下,闭上眼,含着笑,仿佛期待着一个美梦。药性发作得很快,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嘴角流下一抹黑色的血液,终于回复沉睡般的平静。
那是如懿最后一次凝视玫嫔的美丽,恰如晚霞的艳沉里含露的蔷薇,凝住了最后一刻芳华。这些年,玫嫔并非宠冠后宫,可年轻的日子里,总有过那样的好时候,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笑是甜的,情是暖的,那样迷醉,总以为一生一世都是那样的好时光,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只是,终究年华会老,容颜会朽,情爱会转淡薄,成了旧恨飘零同落叶,春风空绕万年枝。
如懿摘下手钏上系着的素色绫绢,轻柔地替她抹去唇角的血液:“好好儿去吧。你最爱的孩子在下面等着你,和你再续母子情分。”
有风吹过,如懿觉得脸上湿湿的,又有些发凉。风吹得满殿漫漫深深的珠绣纱帷轻拂如缭绕的雾,让人茫然不知所在。
紧闭的门扇戛然而开,有风乍然旋起,是惢心闪身进来。她戚然望着锦榻上玫嫔恬静的容颜,轻声道:“娘娘,玫嫔小主去了?”
如懿微微颔首。夜风扑着裙裾缠丝明丽的一角,宛如春日繁花间蝴蝶的翅,扇动她的思绪更加烦乱。她按下心神,问道:“方才揆常在说玫嫔曾遣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出去,是去了哪里?”
惢心眼波微流,低声道:“奴婢去查了,玫嫔遣了她的贴身侍女去过启祥宫,但启祥宫的人并未见她,连宫门都不曾开。奴婢想着,玫嫔与启祥宫素无来往,怎么巴巴儿地派人去了,问了那宫女,她也说不出什么头尾。只说玫嫔着她向嘉贵妃磕个头,若是见不着,在启祥宫外磕个头便走就是了。”
惢心答得行云流水,想是细细查问过了。如懿微眯着眼,有一种细碎的光凝成疑虑的波縠,在她的眼眸里流过:“你告诉了玫嫔为她孩子超度善后之事,她要见本宫言谢,那也算情理之中。可去启祥宫这便奇怪了,没头没尾的,去做什么呢?”
惢心揣度着道:“奴婢想着,玫嫔小主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娘娘替她了结了她孩子的事,她自然要谢娘娘。且说来玫嫔小主也够委屈的,一辈子的苦楚说不得言不得,不能说出口一句,怕许多事许多话,一辈子也要烂在自个儿肚子里,带到地下去了。”
惢心说者无心,如懿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是被一根银针挑动了最痛楚的神经。她哑声道:“是金玉妍!一定是金玉妍!孝贤皇后的七阿哥莫名染上痘疫离世,玫嫔说是她自己做下的,可是她只是一个嫔位,哪里有能力做到这样左右逢源,天衣无缝!只怕,只怕真正借着她的手去做的人是金玉妍!玫嫔让人去磕头,是因为自己出不去,是因为她想着临死前谢了所有该谢的人,就像她一定要见本宫一般。所以……所以……”
惢心一步上前,紧紧扶住被怒火与恨意烧得灼痛的如懿,隐忍着道:“皇后娘娘,如果孝贤皇后临死前的话是真的,许多事她没做过,那么如今的事,真的很可能是嘉贵妃所指使。若是连孝贤皇后的七阿哥都能死得无声无息,那这个女人的阴毒,实在是在咱们意料之外。”她越说越痛,情不自禁俯下身抚摸着自己伤残的腿脚,切齿道,“皇后娘娘,她能害了奴婢和您一次,就能害咱们许多次。”
如懿紧紧地攥着手指,骨节发出咯咯的脆硬声,似重重叩在心上。她的声音并不如内心沸腾的火,显得格外平静而森冷:“惢心,无处防范是最可怕的事,只要知道了是谁,有了防范,便不必再怕。”
惢心垂着头,懊丧道:“只可惜,嘉贵妃有李朝的身份,轻易动她不得。只是,不能除去这样的人,日日在身边,真是芒刺在背。”
如懿摇了摇头,将无奈躁郁之情深深摁入情绪的最底处,轻吁道:“即便我贵为皇后,许多事也不能如愿以偿。眼下能做的,也唯有如此而已。”
她在踏出殿门的一刻,最后望向玫嫔沉浸在死亡中显得平和的脸容,有一瞬的恍然与迷茫:若有来日,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比玫嫔好一点点?还是一样,终身限于利用和被利用的旋涡之中,沉沦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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