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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乐刚要苦笑,黄少天忙说:“下场是我临时起意,受伤也不是试探——大哥专程交待过我,但是我这人好战,又确实存了试探的心,这才应了战。但老孙,有的时候人的时运真是奇妙得很,谁能想到我这一受伤,许多事情反而有了进展,比如百花的仇人,竟然也就水落石出了,阴错阳差之下,也不算是徒劳无功了。大哥,到底是谁?”
“两拨人。一是现在五原府的折冲都尉,此人当年在陇州做过参军。怂恿着当时的陇州刺史平了百花,又拿刺史做了替死鬼,自己则借着平寇的功劳,转到关内来了。”
黄少天顿时流露出厌恶的神色:“活死人。无用的废物,要升官不会真刀真枪地去拼杀,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喻文州安抚似的拍拍黄少天的背:“少天,战场上是要死人的。”
“这就更让人看不起了。这种人也只有大哥你还能硬撑着问下去,要是我,早就冲上去先踢翻再猛抽十几个大耳光子了。太恶心。”
“这人营营碌碌,心机恶毒,又满嘴谄媚,我也听不下去。”
“想到满京城有多少这种活死人,我真是宁可一辈子在关外过没有四季的日子。好了,这一拨我知道了,另一拨又是谁?”
喻文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佳乐:“这人我不认识,也没问姓名,但想来千华是知道的。是熟人么?”
“……说不上。”张佳乐缓缓开口,“但他是武林中知名的人物,又是一派尊长,我决不信他会为官身做戕害同道的勾当。”
何况还是这样一石二鸟,极尽阴毒的手段。
喻文州也点头:“是该一问究竟。也不能教人平白蒙冤。只是那个何某人,千华若是信得过我,再耐心等些时日,我定给他一个下场。”
张佳乐当即说:“无所谓信得信不过你,我们这些粗人草寇,报仇合该用草寇的方法。而且我救少天,并不是图你们报答。”
“自然不是。我已说过了,这件事情,我喻文州无以为报。只是我素来觉得,教人痛痛快快地死,对有些人来说,实在是太舒服了——他有贪渎行状,这事犹如刀尖舔蜜,迎风执炬,一旦尝过滋味,就会心怀侥幸一行再行。他既然贪功杀人,就是对权势欲望极重,未必怕死,只有所求所得转眼成空,恐怕比死还要难过得多。千华,我这人手无缚鸡之力,勉强说得上长处的,惟有观局和耐心二项了。我之前已然说过,三年都等了,再等几年,等不得?”
“既已寻到仇家,想到死去的同门兄弟,那就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喻文州叹一口气:“血债血偿,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懂。其实自从当日召他来问,我已然想过,他是官,又顶着平寇的名头,就是告到御史台,证据确凿,百花也无任何违法行状,他顶多也就是贬官,犯不上死罪;但如果千华去杀他,民杀官,这一生都怕是要受捉拿追剿了。兵不刃血虽然没有一时意气痛快,但总是更周全些。我二人与你相知一场,不忍看你提心吊胆过完余生。”
“少天,”张佳乐轻轻笑了,顿了一下,又说下去,“喻郎君,你们的好意和苦心我都明白。但这事我已拿定了主意,也晓得厉害,不必劝。”
黄少天后半程一直双目炯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听到这里,忽地一笑,摸摸后脑勺:“老孙,你不是孙哲平,又是谁?”
“张佳乐。”
他双眼一亮:“张佳乐没死!”
张佳乐摇头:“活了。”
他对着张佳乐笑起来:“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你要去,那就去,杀了这个混球,报仇,再回来,我与大哥名下都有别庄,藏你个一两年,不会有人来查,等风声过去了,再寻个机缘,把你送到关外,到时候更名改姓,又是一片大好天地。我活到现在,出格的事情真是做多了,可包藏钦犯还真没做过,这下也要做一次啦!”
可他说完,不等张佳乐再说点什么,又探过身去按住他的手——黄少天病体未愈,手掌还是凉的,但双眼明亮而坚定:“我不拦你,但是此行艰险,你行事前,也想一想我大哥的话。他说到的话一定能做到,杀人,不是非要用刀子的。”
说完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似的又一提嘴角:“老孙……啊,不,老张,你知道么,当年那些蛮子还敢叫我‘夜雨声烦’,但是我大哥的名号,他们甚至是不敢用我们的语言喊出来的。”
他转过脸来看了看身旁的喻文州,一笑之后附在张佳乐的耳旁,像是诉说禁忌一样轻轻说了一个腔调全然陌生的异域词。
后来张佳乐游历西域,至北海攀昆仑,回程时还在曾经是敌国的西梵逗留了几日,那时的他依然不褪天真本性,对于新鲜事也抱着热情,就在西梵国都的酒楼里,和人学起了西梵话。学着学着他想起来多年前黄少天在他耳边说的那个词,就按着已经模糊了的印象,鹦鹉学舌地问本地人这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就收获了一堆惊恐的目光,以及那个词的意思——
灭神。
但眼下的张佳乐并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他甚至不在乎,在听完黄少天的话之后,他只是定定看着他:“谢谢少天美意,我也知道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但有些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能我自己去做。”
黄少天坐回去,摇头:“我不会再劝你了。可是你那位朋友,他的伤刚好,你怎么打算?”
这对张佳乐几乎不是个问题。但他还是答:“告诉他。任他决断。”
接下来的半程里就黄少天就一直和张佳乐说着闲话。不去提报仇的事情,倒是一直在说陇州和凉州,说养育他们、让他们度过最美好的青年时光的大好河山。张佳乐明白黄少天的用心,也就陪着他说,很快地他发现,尽管近四年再没有踏足陇州一步,那里的一草一木、穿城而过的河水、城外无尽的草场、儿郎的歌声、女郎的裙边、还有那些与同门师兄弟学艺打闹的点滴,是从来没有遗忘过一分一毫的,只是过去几年的他,不敢想起来罢了。
但是今日的自己,再也不畏惧想起了。
这样一路说到了蓝雨阁,已然是时至夜半,蓝河听到守门的下人通传,照例提着一盏风灯守在院子里。张佳乐是第一个跳下车的,下车前问了一句“蓝雨的凶手,到底是谁?也是……嘉世么?”
最后三个字说得艰涩之极,说完后喻文州对他摇一摇头:“江湖恩怨,我们不得而知。怕是将来还要你们告诉我们了。”
张佳乐点点头表示允诺,目光在二人面上逡巡一阵:“如有那一日,定会。那二位都保重了。这一场相识,张佳乐感念在心。”
便再也不回头地下车回房去了。
经过孙哲平的房间时灯还亮着,张佳乐的手刚一碰上门扉,孙哲平的声音便响了:“进来吧。”
“我跟着喻文州,去听了一场夜戏。真凶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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