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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宇现在对他满心服气,自然不好诘问,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只见道上正有中官策马而行。那人身上穿着公服,显见不是因私出入宫禁。内官时常会携禁中旨意前往各部衙门通传,原也没什么稀奇,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令他大吃一惊。
一辆朱轮华盖车停于道边,车中走下来一个华服男子,起手向那中官互揖问安,因离得不算太远,且两人谈笑风声,沈宇便听得分明,那人竟口称中官为小爷。
沈宇登时瞪大眼,遥遥伸臂,“那人孤认得,是岐山公主的驸马,堂堂驸马都尉,天家亲眷,竟,竟对一个六品内官折节?”
他气得手握成拳,半晌被楚铎一点点掰开,细细摊开在他宽大的掌心上,“本朝太宗为皇次子,先封宁王,就藩大宁,因起兵清君侧,方得天下定都京师,此后才有两京并行。殿下熟知这段历史,自然也知道,当日从龙有功者,有不少人就是内廷中官。自那以后,中官地位大不同前。至升平年间,国朝已是宫府一体,内廷二十四监皆可称衙门,司礼监更掌批红之权,地位可见一斑。中官出外提督各大营,经营织造、银矿、仓场,林林总总都少不了要经过他们之手。就说那奏本,缺少司礼监传递,亦难以呈递御前。京师官员若要见天子一面,尚要经他们通传,遑论外埠官员,没有他们从中勾兑,岂非难于登天?凡此种种,臣想请问殿下一句,究竟是中官惑主所致,还是朝廷制度使然?”
最后这一句话,问得沈宇是哑口无言,他年纪虽小,确是聪敏过人,楚铎点拨两句他便明白过来,这些所谓流弊也好,他看不惯的地方也罢,自然不可能是一个两个宦官所能导致,可他不愿承认——承认他的先祖,承认他的父亲,皆信任那些近臣远多过于辅国的朝臣。
楚铎猜到他心意,笑笑道,“其实毋宁说是为集权所致,主君当然要集权。制衡外臣,武将尚可分兵分将,那么文臣呢?中官是天子近臣,也是天子家臣,还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合适充当制衡的手段?别说今上,就是将来殿下治理藩地,管理平衡各级官吏,也一样离不开培养身边亲信,届时恐怕才会发现,陪侍的内臣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看着若有所思的人,楚铎轻轻笑了一声,“至于文臣和中官之争,何尝不是主君乐见?”笑罢连连摆首,复叹道,“臣今日说得太多了,认真论,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殿下若肯保全,也只听听便罢。”
见沈宇一怔,讷讷点头,楚铎忽然目光如炬,“臣不妨再多说一句,制度一旦成熟,再难轻易撼动,能者应当顺势而为,方能事半功倍!好比今日殿下能出得禁苑,往来市集悠游,若非有提督太监从中斡旋,万岁爷岂有闲暇顾及此事,又如何能安排周详殿下身后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侍卫随从?”
说着他拍拍少年骨相清俊的手,半是自悟,半是劝导,“历史潮流浩浩荡荡,欲有所作为者,不该逆流而动,更不该轻言忠奸,凡事多听多看,多思多辩,谋定而后动,方是大丈夫行事根本。”
惶然而又恍然的少年低声复述着他的话,良久抬头,眸光闪亮,“先生苦心,孤明白了。”
旋即灿然一笑,再低下头,将一抹森然冷笑遮掩在浓密的羽睫之下。
第106章储妃
隆冬岁末之际,上书房和皇极门厢房的课业都到了收尾的阶段。
瑞王沈宇近来别出心裁,想出个打赏宫人的新点子——特地命人专门打造一批金豆子。举凡心情好的时候随手抛撒,看着满殿服侍他的内侍宫女争先恐后伏地拾取,豆子圆溜溜,滚得到处都是,虽然捡拾的过程堪称行止不雅,但于那些平日无甚油水可捞的低阶宫婢而言,不啻为绝好的恩赏之物。
沈宇对这个游戏显然乐此不疲,好似此刻,他起身还算恭敬的送走业师楚铎,便重新落座,伸手迅速从袖管中抓了一把,随即以天女散花的姿态将手中之物扬撒开来,瞬间厢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一连串响声,地上到处滚落的都是他的新玩具金豆子。
恰巧林升被容与打发来盘点厢房所用翰墨,走进来看见这一幕,直觉得匪夷所思。
沈宇早瞧见他了,很是满意他此刻诧异的表情,嗓音清脆的笑道,“小林典薄来得是时候,孤这里正打赏,你也去凑个热闹罢。”说着悠然一笑,“奴婢们也辛苦操劳一年了,做主子的按例是要赏一赏的。”
林升先是一愣,脸跟着涨得通红,他伺候林容与这十年间,何曾受过这样羞辱,主子打赏也没有让人趴在地上捡的,哄笑成一团成何体统,他咬着牙心道,自己决计做不出这样没节操的事来。
只是再羞恼也不能发作,他尽量把愤怒压制在宫廷礼仪之下,垂目不去看沈宇。
“小林典薄似乎看不上这些赏钱么,还是认为自己不是下人?不是孤的奴婢?”沈宇笑着问,拖长了声显得慢条斯理,“或许该说你原是提督太监的奴婢,怨不得了,平日也没什么谦卑恭顺模样,倒是应了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林升就算际遇再顺,好歹也是在内廷修炼了这么多年,应对几句冷嘲热讽并不算什么,只是难掩惊讶的发现,对方不过是个孩子,居然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远远超越年龄的恶毒。
嘴角抽了两抽,林升尽量挤出一个干笑,欠身道,“臣谢殿下恩典。只是臣素日不曾在殿下跟前服侍,不敢贸然领赏,还是留待给毓德宫众人罢。”
沈宇听罢霍然起身,许是不甘于林升尚能平静作答,他挥袖指向满地金豆子,扬声命令,“你敢不给孤面子,孤偏要让你捡起来,一枚一枚全都要捡,今日你若不捡,孤便不放你走。”
林升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眼下没有容与在身边护着,而沈宇对他的要求也不过是要他俯身弯腰去捡拾赏钱,对于一个皇室仆婢,即便命令有折辱意味,也由不得他不遵从。
垂手站着,他分明已是无计可施,只能硬挺着脊背做最后的负隅顽抗。
“谁敢违抗瑞王之命?说出来朕罚他。”
笑声忽至,映入眼的是明黄锻锦龙袍,那颜色分外夺目,灿若朝阳。皇帝迈步进来,身后跟着的是身着织金蟒袍的提督太监。
眼见着林容与对周遭狼藉熟视无睹,走得依然端然昂扬,目光清朗无波无澜。沈宇面上闪过一层冷冽,却又在一瞬间换上甜美笑意,起身恭顺地向沈徽行礼问好,“父皇这会儿怎么来了?今儿外头像是要下雪,难为父皇为了看儿臣走这么远,说起来当真是儿臣不孝。”
沈徽看着他,笑了笑,“哪儿来那么多讲头,偏你嘴巴最甜,人不大,心思倒多。刚才朕恍惚听见说谁违抗你的命令,可有这回事?”他回眸看向容与,目光变得分外柔和,“必不会是厂臣的人,你这个督学一向最是懂规矩的。”
沈宇转身,神情自然,对容与温和一笑,声气稚嫩的说,“自然不是。儿臣本来备了些赏钱放在荷包里,预备打赏宫人的,谁知荷包旧了有些开线,还没等赏下去,倒让钱撒了一地,因此随口埋怨了两句毓德宫的人,谁让她们不好好经管儿臣的东西。”
“什么大事,眼下过年了,宫人们尽心服侍了一整年,你也该对他们略宽些。走罢,跟朕回养心殿,朕让人预备了你喜欢的羊肉锅,叫上你哥哥,咱们倒是热闹会子。”沈徽一手牵起沈宇,回身对容与笑道,“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罢,晚些时候再过来。”
容与欠身应了,目送他们父子二人离去。这头步出厢房,林升忍不住问,“万岁爷才刚在外面听了多久?”
“怎么?”容与笑问,“你还怕没听全,不够坏了他在皇上心里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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