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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客店病身孤思儿肠断倡家秋夜短结伴情豪人生的遇合,不少是偶然的,但也不能随处都是偶然的。世良找不到他的儿子,要离开公寓,而计春却回公寓来了,这事情未免又近乎偶然。但是世良满怀热望,指望会着儿子,却不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眼见一辆汽车,开到了公寓门口来停住,立刻迎了上前,看是儿子不是?汽车门开了,却走出一个有胡子的人。世良本待要说话,却猛然地向后缩了回去。
那老人见公寓门开着,他又站在公寓门口,以为他是公寓里的人,便问道:“这样大的风,吴小姐还要回去吗?”世良道:“什么吴小姐,我不知道。”老人道:“是在这里做客的吴小姐。”
世良这且不答那人的话,回转头,看到公寓里伙计,便问道:“朋友!你说公寓里,晚上不能留人,怎么可以留小姐呢?”伙计道:“你不见有汽车来接吗。”
世良道:“设若没有汽车来接,也就不让走了吧?你们这种做公寓生意的人……”那账房抢出来,只管拱手,赔着不是,笑道:“老人家!你回去罢。明天周先生回来了,我告诉他,让他等你好了。”世良心想,孩子们住在这种公寓里,便算是没有孔令仪来勾引他,也会跟着别人学坏了。便垂头无语地坐上了人力车,让车子拉了回小客店去。但是他一路迎风走来,过于兴奋了,当时满怀希望见着儿子,可以知道实情。所以虽有什么痛苦,都不感觉。现在失望回去了,痛苦的身体,加上消极的精神,人在人力车子上,竟是昏晕过去了。
那车夫在呼呼的风声中,拉了他向前走,并不知道车上的人是怎样一种情形,及至将车子拉到利达小店以后,放下了车把,世良不曾预备着,却向下一栽。还是那车夫未曾走开,立刻抢了上前,两手将他抱住,连连地问道:“老先生!你怎么了?”世良被他扶住站定,才把眼睛睁了开来,因道:“哦!原来到了。”
车夫已经是得着公寓账房的车钱了,绝对不敢要双份,拉着车子就跑了。世良将小店门叫开了,摸索走进房去,展开了被褥,什么也来不及管,就躺下了。
到了次日早上,天色还是刚亮,那客店里伙计,就推着门抢了进来,见世良将被拥着头睡。便远远地站定,先查看了一遍,然后走近两步,向他道:“这位客人,你身体有些不好吗?”世良猛然听得叫喊声,睁开眼来,不曾答应,先哼了一声,然后点了两点头道:“昨天晚上出门去,让风吹着受了凉,中了感冒了。”伙计见他开口说了话,才把胆子放大了,于是向前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手心,点着头道:“倒是中了感冒,我去和掌柜的说一声儿。”说着,他转身就走了。
果然,不多会儿,一个戴旧式夹鼻眼镜的老人,走了过来了。他将眼镜撑起,顶在额顶上,长夹袍上,套了一件大歪襟背心,手扶了旱烟袋啣在嘴里,烟杆上吊着一个黑的烟荷包,晃里晃荡地走了进来。看那样子,和这家客店一般,还保留不少的古风。
他不等世良问着,先就说:“这位客人!我是这里掌柜的。我瞧你这样子,感冒还是受得不轻。你在北平有什么人?你告诉我,我去代你通知个信儿,也好让人来瞧瞧你。”世良两手撑住炕席,打算抬起头来,却又摇了两摇头,哼着道:“我脑袋晕得很,抬不起来了。”说着,还是躺下,手抖颤着,扯起衣服来,在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交给那人道:“这上面开的地方,是我儿子的住所。你派人去叫了他来,他会安顿我的。你放心,我决不能死在你宝号里。”又用手指指垫褥道:“这下面有钱,请你掏着给我。”
那掌柜的果然依了他的话,将被褥下面一把毛钱票和钞票,一齐拿来,塞到他手上。他两手颤巍巍地,理出一元钞票,交给掌柜的道:“请你把这个作去人的车钱,回来越快越好。我等着要和我儿子见面呢。”
掌柜的听说他有儿子在北平,心里就落下了一块石头。便道:“只要有地址,我们就好替你找。你不要点热水吗?”世良睡在枕上点了两点头,这掌柜的出去,一面派人去替他找儿子,一面叫人和他送茶水。心想只要他儿子来了,说一声店家不错,早早将这病人搬走,也就完了。
世良睡在那黑暗屋子大炕上,平生不晓得什么叫做寂寞,这就有些感触了。这房门掩着,在外面反扣了,为的是怕风来吹开。然而咯吱咯吱地,门和窗户还一同响着。那窗户纸眼里,射进一丝凉风来,在枕上受到,只觉凉入肺腑。那窗户纸上,始终是带着鱼肚色,并不见到一些阳光。再看看这屋子,除了睡的这张大炕,有炕席蒙着,分不出什么新旧来。其余更是桌椅的黝黑色,墙壁上报纸的焦黄色,墙粉上的淡灰色,这都透显着这环境的衰落起来;尤其是上面糊的顶棚,垂挂着许多碎纸片,老鼠饿着在上面跑来跑去,扑扑作响。
世良静悄悄地睡在这炕上,处处都感到苦闷。在苦闷的当中,也只有盼望着儿子,早早地前来见面。不想等待的结果,却是那掌柜的皱着眉毛进来了。他迎着世良的面,轻轻问道:“这位客人!你那位少爷,昨晚上出去的,还没有回来呢。北平还有别的什么人吗?我再替你去找找。我瞧你这病来得很猛,可是耽误不得。依着我说,你还是再找一个人来瞧瞧罢!”
世良依着他心里,总想在没有和儿子见面以前,不知儿子的情形如何,暂且以不和冯子云见面为妙。然而除了冯子云,又没有第三个人是熟识的。他听了掌柜的话,心里头默念了一会,然后就向他道:“还是等我儿子来罢。北平城里还有一两个朋友,在交情上还够不上去找人家,我也就只好不说了,就是硬去找人家,恐怕人家也不会来,那岂不让人加倍地失望。”
掌柜的道:“你这话不是那样说。不管人家来不来,我们替你把信送到了。来与不来,我们总算尽了一番心。若是压根儿就不给人家送信去,将来你的朋友知道了,可要说我们不会做买卖。你何必不告诉我们?你怕出车钱吗?这回我派人和你白跑,不要你出车钱了。”
世良哼着道:“掌柜的!你说得对。但是我也有我的难处,你再等半天,我就有办法了。”这掌柜的见他死也不肯说,一味地苦逼他,也是无益,只好叹着气走了。
可是不到一小时,那掌柜又进房来,向世良皱了眉道:“刚才我向你们少爷住的公寓里,通了一个电话,他还是不曾回来。你干耗着,那可不是办法。”
世良心里既急于要看儿子,又不晓得这害的是什么病。孤孤单单地在这小客店里睡着,过一小时,犹如过了一个长年。睁着双眼,只管看顶棚上垂下的纸。那样飘飘荡荡,脑筋里可同时幻想着。那片纸像只狗,那片纸像个妖怪,还有那片纸,像儿子计春。但只管把这无聊的幻想,来安慰自己,及至不作幻想了,就更显着无聊。
这时掌柜的又进来了,他就转了个念头,自己儿子不好,冯子云是完全知道的,就是父子见面了,少不得还有许多事要人家帮忙,何必瞒着他呢?于是向掌柜的道:“我有是有个同乡朋友,倒不必去找他,只和他通个电话,问问他可知道我儿子的所在,若是他能把我儿子找来,也就用不着把他请来了。”
掌柜的笑道:“有这话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这朋友,既然家里头有电话,一定是情形很好的。你快说,他是干什么的?我马上就去给他通个电话。”
世良由被中伸出一只手来,指着掌柜的道:“电话你只管打,你只能说我找不着儿子,请他告诉我一个地方。千万不能说我病了。”掌柜的听他这个条件,越发是有些疑心,表面上也就答应了,照他的话办。
世良于是把冯子云住的所在和电话号码,一齐告诉了他,还许了他,儿子来了,一定多给伙计们的小费。掌柜的对于这件事,自然是挑有辫子的抓,立刻向冯子云家通了一个电话,报告周世良的病状。
不料这个电话打去以后,却令他更是失望。原来那边回的电话,却说冯先生到南京开教育联合会去了,太太也跟着去了。家里就剩有几个听差看守门户,有话等先生回来再说;再问问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就说两个月以后才回来。
掌柜的哭丧着脸,走到屋子里去,向炕上的人拱拱手道:“客人!这可不巧,这位冯先生已经走了,要两个月才回来呢。你还有什么朋友?我再和你去找找。要不然……你是千里迢迢来寻儿子的,我们开客店……客人……”
世良听他说话吞吞吐吐地,便由被里伸出两只手,抱着拳头连拱了几下道:“掌柜的!你放心,我这是感冒,不会死的,就是要死的话,你临时也可以把我拖到大门外去。我那儿子,到了今天晚上,还能够不回公寓吗?回头再和他通一个电话,他听说我害了病,还能够不管吗?”
掌柜的想着,他这话总是有理的。儿子听了老子害病,能够不理会吗?而况老子是为了寻儿子来的。为了寻儿子害病的,慢说是儿子,就是一个朋友,听了这话,也应当来看看吧?他自己设想,替自己转弯,也就宽解过来了,于是坐到柜房里去静等那看老子的儿子前来。
店里的人尚是如此着急,那本身害病的老子,就更可想见了。这窗外的风沙,不曾息灭下去;纸窗上依然是鱼肚色,看不见一点阳光,自然也就看不出来是什么时候。闭着眼睛默一会神,又睁开眼睛看看。时而风吹门户响,疑是儿子来了,时而听到墙外面有人说话,也疑心是儿子来了。他虽然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可是他那一颗心,比全身任何一部分,都要忙碌,时时刻刻都在那里等着儿子。
他由安庆到北平来,在轮船上,舍不得那统舱买铺位的钱,坐在舱外的舱舷上,江风吹着,这就让他够可怜的了。上了津浦火车,偏偏是三等车上,挤得人放脚的地方都没有,两宿不曾睡觉。及至到了北平,一点东西也不曾吃,就在大风里面跑了大半夜。一个年过五十的人,如何能受这种辛苦?所幸他体子强健,所以昨晚上还挣扎着坐了人力车子回到小客店来了,但是今天等了一天的儿子,心里焦急异常,内外夹攻,把他这病体,逼迫得越发地沉重。
到了下午,温度加高,头上好像束上了一道铜箍,又紧又重,哪里抬得起来,全身筋骨酸痛,自己是直着身体不好,缩着身体也不好,眼睛闭上,却不能安然睡觉。
但这是初期的形势,到了后来,也就昏迷过去了。可是这个时候,他那可爱的儿子,已经发现在面前。时而看到计春在山上放牛,时而看到计春在豆腐店后面房里读书,时而看到计春陪了自己游故宫。
儿子倒是看得到,只是像演电影一般,事实过去得很快,令人头晕目眩,捉摸不定。因为这样变迁太快,吓得世良不敢再看。原来是他的病症和思想错综在一起,就反映出这一个段落一个段落的断梦来。
不过他的眼睛,又有些不受他的支配,睁开了一会,就要闭上,闭上之后,他又做梦了。他的身子,几乎是成了天上的月亮,转过来,看到某个地方风涛汹涌;转过去,看到某个地方人山人海,再回过来,又看到某个地方鼓乐喧天。总而言之,他是在最繁杂的地方,做最忙碌的过客。不必身上有什么病苦,就是这千头万绪的幻梦,把他这个千里孤客,也搅扰得可以了。
那外面店房里的掌柜,见他昏昏沉沉睡着,哪里知道他这样忙于做梦。悄悄地走到屋子里来,偷看了两三回,见他睡在那里,还呼吸得胸脯上下起落,料是活人。叫了两声,他只糊里糊涂答应着。
这一下子,掌柜的真急了,不得已,还是向计春住的公寓去电话。可是那边所答复的,好像是一种刻板文章,总是还没有回来呀五个字。到了最后,他心里想着,恐怕这是那公寓里捣鬼的,哪里能够整天整夜地不回来。说不得了,自己就坐了加快的人力车子,直奔到那公寓里去。
他照着同行的资格,先会晤了这里的账房,把实在情形说了,因道:“这位客人,病得很重。若是死在我店里,我不但要担上一副很大的责任,而且还找不着人收尸呢。”
公寓里账房听他如此说了,才告诉他,计春实在没有回来,不过昨天晚上有个皇宫舞场的舞女陆情美,邀他坐汽车走了。若是找着了这个舞女,也许可以打听得他的下落出来,但是这个时候,舞女也不会到舞场里去,你熬到晚上再说罢,若是在晚上以前,他回公寓里了,必定将这个人送到贵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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