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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芸娘捧着钱夫人和殷雪凝送的添妆,踏着地上的残雪,慢慢向家里走去。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小雪,纷纷扬扬地在天空飞舞,芸娘缓缓走在纷飞的雪花中,她的周身好似笼上了一层轻烟,随着袅袅娜娜的步伐,有了几分飘渺的感觉。
她的心情很复杂,这两份沉甸甸的添妆,有着不一样的意义。钱夫人的添妆一部分是出于对芸娘的看重,更多的则是王大人透过钱夫人对萧靖北的安抚和拉拢。殷雪凝的礼物则满载了幼年时的记忆和深深的情谊。
宋芸娘想到关在深宅里的那个幽静女子,想到她曾经也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特别是想到她的父母居然忍心将这样单纯无辜的女子与人做妾,芸娘不禁觉得心情很是沉重。她又想到了自己,想到宋思年得知王远要纳自己为妾时坚决的态度。她不禁加快了步伐,只想快些回到家,对着宋思年亲亲热热喊上一声“爹”。
回到家时,已近傍晚。厨房里,田氏正在忙碌,袅袅炊烟正从烟囱里升起,慢慢在半空中扩散开来。厨房经萧靖北重新搭建后,比以前更加高大坚固,又宽敞了许多。现在天冷,宋芸娘和宋思年他们便常常直接在厨房里摆上桌子板凳,就着灶里的余温和暖意,吃上热乎乎的一顿。
宋芸娘先去厨房和田氏打了个招呼,田氏一边炒菜,一边回头对着芸娘笑道:“芸娘,你回来得正好,马上便可以吃完饭了。”
这段日子,因芸娘忙着准备嫁妆,田氏便承担了大量的家务事。她与柳大夫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对芸娘义母一职却是担了个货真价实。她与自己的儿子失散,便将满满的母爱倾注到芸娘身上。
“义母,您辛苦了!我一会儿就来给您帮忙。”芸娘笑着谢过了田氏,便出了厨房,去寻宋思年。
正房、宋思年的房间均看不到他的人影,院子里静悄悄的。宋芸娘带着疑惑和失望回到房间,想不到宋思年正蹲在自己的厢房里,静静打量着堆在角落里的那些嫁妆。房间里光线昏暗,只看得到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
“爹,您这是在干什么?”宋芸娘忍不住叫了起来。
宋思年回头看了一眼芸娘,又支撑着身子慢慢站起来。他的腿还未好全,动作有些艰难。昏暗的房间里,他的身形便越发显出了几分虚弱和老态。
芸娘心中一酸,她将手中的绸缎搁在桌子上,忙走过去搀扶着宋思年站起来,一边埋怨道:“爹,您的腿伤还没有完全好,还是要注意些,别又加重了伤情。”
宋思年不在意地笑了笑,语气中有几分怅然,“芸娘,过几日你便要出嫁了,爹看看你的嫁妆还有哪些没有准备好的。”
看着宋思年刻满皱纹的脸,芸娘不禁又是心暖又是心酸,忍不住嗔怪道:“爹,都准备好了,你不要太操心了。”
宋思年看了看那几口简陋的箱子,忍不住面带愧疚之意,“芸娘,爹没有用,不能给你一份丰厚的嫁妆,对不住你啊。就连这些嫁妆,也多半是你自己挣钱买的。”
“爹,看您说的。再多的嫁妆都比不过自己勤劳持家,靠自己挣一份家业。再说,您辛辛苦苦养育了我和荀哥儿,又对我们百般疼爱,若不是您,我和荀哥儿又哪能支撑到今日?”一边说,一边扶着宋思年在桌子旁坐下。
宋思年欣慰地看着女儿,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又问:“芸娘,今日钱夫人找你有何事啊?”
“哦,差点忘了告诉您了。”芸娘指着桌子上钱夫人他们送的添妆给宋思年看,“今日,钱夫人找我过去,原来是要为我添妆,她送了我一副绸缎和一对金簪。”见宋思年面露惊奇和不赞同之色,芸娘忙道:“我当时已经推辞半天,可钱夫人坚持要送,若坚决不受,反而辜负了钱夫人的美意。她既然决心要送,便绝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只不过以后要萧大哥多为堡里的事务尽心尽责罢了。”
宋思年见女儿能够将事情看得清楚,分析得透彻,便很是赞赏。他点了点头,含笑看着芸娘不语。芸娘又道:“此外,我今日在防守府还见到了另一个人。爹,您肯定不会想到。”
宋思年好奇地看着芸娘,芸娘便将今日遇到殷雪凝以及她们一家的遭遇一一告诉了宋思年。
宋思年面上神色复杂,沉默了半晌,突然低低开口:“想不到,殷望贤也有这样的一日。我还以为他会平步青云,混一个大好的前程,想不到他也沦落得和我一样。果然老天爷是公平的,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人。”他的语气低沉,说到最后,却带了几分恨意,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宋芸娘不解地看着宋思年,问道:“爹,我记得您和殷伯父关系甚好,怎么会……”
宋思年看着芸娘,淡淡笑了,“芸娘,你记住,这世上很多事情往往并不是你眼中看到的那么简单。我和殷望贤可能曾经交好过,当年我们同榜中为进士,又同在杭州为官。开始的时候,倒是真心诚意地交往,彼此在官场上互相扶持。只是后来,他升了杭州府同知之后,我们的交往便变了味道。他在我面前,总是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姿态……”他顿了顿,面露难堪之色,“当然,你那时还小,又在深闺之中,哪里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宋芸娘知道父亲为人耿直,又不善逢迎,为官多年也只是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当年,眼见与自己一般资历的好友升为自己的上司,他自然不甘心在殷望贤面前伏低做小、阿谀奉承。本是平级的两个人突然身份、地位均发生变化,再加上殷望贤在宋思年面前总摆出一副倨傲的表情,难免宋思年会有不满之心。
芸娘想到父亲远离官场多年,居然还对这样的事情耿耿于怀,便开导道:“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想那殷伯父为人倨傲,当时的官职也高,现在沦为和我们一样的军户,只怕是落差更大,更不好受。”
“那也是他自作自受。”宋思年冷哼了一声,“你可曾想过,当年那场贪墨案牵连的官员甚多,可为何殷望贤却能独善其身?”
芸娘不解地摇了摇头,她收敛了笑容,静静看着父亲。宋思年面上浮现几分痛色,“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有很多事情不明白,还将殷望贤当做挚友知己,哪怕他升职后态度有变,我也只当他个性使然,并未真正计较。只是后来,我在牢中待了一个多月,又经历了好多次审问,听到了许多隐情,有些事情不明白也不行了。”
“当年那场贪墨案,朝廷派来查案的钦差大臣和殷望贤是同乡。当时,我们都以为靠着殷望贤和他的交情,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谁知那钦差大臣一心立功,圣上又对贪污一事极为憎恨。查到最后,所有的人都脱不了干系,却偏偏没有确凿的证据。那钦差大臣靠着与殷望贤的交情,以他为突破口,将这个案子查了个透彻,有罪的、没罪的、罪大的、罪小的一个都未能逃脱。殷望贤出卖了所有人,他却搞了个将功抵罪,推卸了自己在贪墨案中的罪责。”
宋思年停下来,略略喘了会儿气,继续恨恨道:“当年,若不是他们一心立功,将这场案子闹得更大,水搅得更浑,爹又怎会被牵连在内,我们一家又怎会流落于此,你娘和萱哥儿又怎么惨死……”
宋芸娘也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说到这样的隐情,她看着宋思年激动的神色,心里却是想得清楚透彻。她明白,当时若只是殷望贤一人,怎会有能力将事态闹得那么大,总还是朝廷想借题发挥,将江南官场来个大清洗、大换血罢了,只怕那殷望贤也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而已。当时,即使没有殷望贤,也必会有李望贤、刘望贤之类的人。
可是在宋思年眼里,他却是遭到好友的出卖和背弃,又无端端受到这么大的挫折和剧变。他有着忠君之心,自然不敢埋怨朝廷和皇上,便难免对殷望贤心生怨恨。
芸娘心中想的透彻,却不好太明着劝说父亲,以免引起他的激愤之心,便只好轻声安慰道:“爹,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也不必始终耿耿于怀,既不能有任何改变,还徒增烦恼。殷伯父当年虽然暂时得以保全,但现在也一样充军到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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