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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眾人不住大譁,全都面面相覷着,开始有人揣度这位女客的身份。人群中有人着急地大喊:「你干什么?快放开他!」
女客神色不动,将剑更往脖颈一靠,几乎要陷入了皮肤。年轻人小腿发软,深吸了口气,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位姑娘,不瞒你说,家父在几年前,因为一些纠纷,不幸亡于艋舺人之手。咱们和他们一向是水火不容,你说我和那叛徒有何深仇大恨,直接的倒是没有,但是他做了三邑人的走狗,本就该除之而后快。怎么?你难道想替他说情吗?」
女客神色凌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都是群不讲理的废物!叛徒也好,走狗也罢,全都是你们逼出来的!哼,你们越是不让我做,我就越要做给你们看!」
眾人一愣,突然都矇了,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们素不相识,无怨无仇,怎么就成了不讲理的废物了?而他们又逼她什么,不让她做什么,让她越要做给他们看了?不由得一脸纳闷,心中只是暗道莫名其妙。
这个女客自然是阿容了。这几天,她就跟个游魂似的,一直在大稻埕附近晃荡。她想了好多好多,总是理不出一个头绪,心里乱得很不说,眼下她第一个遇到的问题,是她的盘缠实在快用光了。以前纵使贫穷,还是有人在她身边陪伴她。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不用几天,就足够让她嚐透穷困潦倒的滋味,真够难受的。心事一多,现在又听这些人开口闭口的「叛徒」、「走狗」,下意识就认为他们是在说自己。一个恼羞,便把所有的错都推给别人,为自己找藉口,甚至还动手威胁人了。
眾客呆了半晌,认为这个人大概是脑袋不清楚。饶是如此,那一句「叛徒也好,走狗也罢,全都是你们逼出来的」,依旧点燃了他们的怒火。少数沉不住气的已经先动上了手,其馀客人见有人打起来,瞬间就都跑光了。店小二有些傻眼,完全插不上手。圆脸汉子心中愤慨,义愤填膺地说道:「哈,这估计是条艋舺来的野狗,主子赏的饭不够吃,出来乱咬人了。大伙还愣着干嘛?快将她打死啦!」
这些人大半是些酒囊饭袋,没什么真功夫。阿容长剑一挺,立刻就将他们摆平了。那圆脸汉子一拳击在饭桌上,饭菜盘子都跳起来了,酒水茶汤洒了一地。他一步跳到桌上,一拳就衝阿容面门飞来。阿容腰向后弯,整个人翻了个跟头,腿往那圆脸汉子下巴一扫,竟被对方一把抓住。阿容一剑插在地下,支持住自己的重心。圆脸汉子将她一把抓起,米粒般的眼睛仔细地在她脸上端详,不自觉就奸笑了起来,鏗鏘有力地喝道:「剥光她的衣服,搜她身子!」
旁边几人与他萍水相逢,一听这话,都是迟疑了一下。有个人附和道:「艋舺人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对付这等恶贼,不须顾及道义!大伙快上,扒了她的衣服!」
其馀眾人听罢,彷彿要确认什么似地,都是互看了一眼,这才甩开了膀子加入战圈。阿容不知道哪根筋又跳了一下,那本能的鳶飞戾天再度爆发,她以手做剑,打了上来的两人,手掌忽然在前方的大汉身上一撑,借了个力。她就像一隻天空翱翔的鹰,被逼出一身阴狠毒辣,不肯受人拘束。眾人抬眼一望,正要上前抓她,阿容飞快地伸手入怀,指尖夹着一枚梅花镖,一扬手,那见血封喉的暗器立刻插入桌面,将圆脸汉子的手掌钉在桌上。饭馆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桌面鲜血狂喷,眾人都是一退步,没敢再上前。阿容一擦鲜血,从地上拔出剑来,往圆脸汉子脖子一抹,终于断了气。
此时,又有几个胆小的跑了。其馀人没料到她竟会下杀手,都愣在原地傻了眼。阿容一声没吭,复杂的心情使她脸色依旧阴沉,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着颇感寒慄。她默默地还剑入鞘,一转身,眾人下意识地向后一避,背脊登时就凉了。
她一跨步出了饭馆,身后店小二突然喊道:「啊……喂!您吃饭得付帐啊!」
阿容沉着脸一回头,店小二登时就吓得脸色发白,低下头,怯生生地陪笑道:「啊,不!不!没事,您……宰了意图强佔女性的恶徒,为民除害,不用付帐……呵呵,不用付帐……」说着连忙摇了摇手。
阿容身手入怀,摸出了所剩无几的银子,正要递出饭钱,忽然顿了半晌,一跨步回入饭馆,在那圆脸汉子身前蹲了下来,带着些恶意羞辱的笑容,往他身上一阵掏摸,摸出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随意地点了一下,将搜出来的钱递到店小二手上,又将自己原有的收入口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地走了出去。
店小二和一干吃瓜群眾呆立原地,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了。有个客人手插着腰,对着已经走远的阿容大喊道:「嚣张没落魄的久!你们艋舺人真行,用了卑鄙手段收买赵家,总有一天,我们定会将这叛徒捉回来,到时就是你们的死期了!」
阿容阴沉着脸,任清风将那人的声音送入耳际。听罢,不禁瞪大了眼,忍不住喃喃自语:「赵家?难道他们不是在说我?」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意会到了关键之处:大稻埕赵家。想着想着,就是一阵头皮发麻,有些自我安慰地忖度着,大稻埕多少姓赵的人,不可能的……
不过,大稻埕比较有名望的赵家,估计也就只有他家了。
在邻近龙山寺的地方,有一条颇为神秘的小巷。巷子并不宽敞,一入内,就是一阵浓重的中药味。
这儿的店家都比较阳春,大多有招牌,没有的就在店门口掛一张板子。放眼望去,巷子的两侧尽是碧油油的一片,一篮篮的中药材搁在店前,直通巷尾。他们不做别的生意,就专卖中药青草材料。因此当地人若有什么病痛,不论大小隐疾,内伤外伤,都会赴此来求药。时间久了,该地便得了「青草巷」、「救命街」的美名。
大约从一年前起,台北的流感特别严重。也许是因为抵抗力差,又加上医疗技术贫乏,患者连带着就落下许多病根,青草巷也几乎日日有人来求医。有些人听大夫说自己的病症难以根除,就认定自己是得了不治之症,直接在巷内哭天喊地起来。这一天,青草巷又来了个哭爹喊娘的傢伙。那是个中年人,右腿总是缩着走路,原来他是被诊断出患了风湿病。当时的技术对此症没什么观念,只能和病痛共存。这疼痛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简直让人生不如死。
在青草巷的巷尾,有一座挺讲究的建筑。它不像青草巷内的店家那么阳春,是白色的外观,外头种着竹子,门上有鏤空的花纹,颇有文人墨客的气息。一块木扁高悬簷下,笔调随兴地撰了「碧树轩」三字。清风吹来,树摇影动,带着点苦味的药香,就这么从门缝飘出来了。
这里显然是个极雅致的所在,饶是如此,轩内的景况却不怎么兴旺。好多植物都凋零了,残花枯叶落了一地,也没人扫,几乎要黄透了。
这时,那患有风湿病的中年人路经轩外,一到此地,转头对门口吐了一口唾沫。紧接着,他的腿又痛起来了,一个踉蹌,就这么狼狈地扑在门口。轩内一个年轻人听见声响,立刻走出来看。中年人拐杖一拄,自己站起来,哼了一声,一跛一跛地离去了。年轻人忙道:「这位先生可是有什么病痛?请进来让咱们少爷为您一诊。」
中年人一脸不屑,有些轻蔑地说道:「呸!老子的腿就是残了,也不需你薛家的野狗来医!」
年轻人愣了愣,有些不满地说道:「先生,你真没礼貌,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中年人没理会他,瞪了一眼,挥了拐杖要打他。年轻人向旁一闪,中年人却不罢休,一杖劈了下来。这时,那拐杖挥到了半空,驀地被一隻手接下。来人紧紧握住拐杖,中年人并不收力,对方却更大劲儿地还了回去,有些桀驁不驯地说道:「这位先生,打狗是不是也要看主人呢?不知我家阿清如何得罪了您,需要这样动手动脚?」
中年人讽刺地笑了,仍然不肯收势,目光炯炯地瞪着那个握拐的青年。只见来人约二十多岁,面貌斯文,眉目间锁着一股桀驁之气。身穿一袭俐落的锦袍,更显得他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儼然是个俊俏少年郎。
青年见他愣是不松手,剑眉一竖,手一推,中年人险些给他推倒在地,连退了几步,脸一红,忍不住破口大骂:「没大没小的狗杂种!老子跟你拚了!」
突然,他的腿又是一疼,还没来得及上前拼命,口中先惨嚎了起来。青年往他腿上一瞧,笑了笑,有些轻蔑地说道:「先生,医者父母心嘛。我瞧你这副模样,其实也是于心不忍。如果你能向我认错,我便免费治好你的腿,如何?」
中年人立刻道:「呸!老子就是腿瘸了也不会跟你道歉!滚开!」
青年弯起嘴角,顽劣地说道:「这位先生,你的腿都这样了,何必这么嘴硬呢?快,跟我道歉,我薛少贤跟你保证,一定治好你的腿。」
中年人一拄柺,小心翼翼地站了起身,有些讽刺地笑道:「哈哈,保证?这风湿症都了老子多少年了,看了多少名医仍不见好。凭什么你就能治好?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的医术了吧?」
薛少贤一听见「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的医术了吧」,脸色一沉,突然桀驁不驯地大笑起来,一摆手,鏗鏘有力地大喝道:「阿清!把这位先生给我抬进去!我倒要看看是我先治好他,还是他的腿先废了!」
中年人大吃一惊,忍不住又挥动拐杖。同时又觉得这薛少贤也真是好强,别人越是激他,他就越是不肯让步。突然,薛少贤迅速地在中年人身上一点,中年人的身子登时就僵住了,竟然动弹不得。阿清松了口气,耳边听着中年人的咒骂,将他抬了进去。
到了屋内,阿清将中年人放到椅上。薛少贤不理会他的谩骂,只是顽劣地笑道:「先生,最近天气变化大,四肢本来就容易犯小毛病,这有什么难治的,你方才凭什么说我太瞧得起自己的医术?倘若我真治好了你,那你是不是应该对我五体投地,甘拜下风呢?」
中年人冷笑道:「小毛病?你没听见我说这是风湿吗?百年的不治之症,到你口里倒成了小毛病。哈,我看你非但是聋了,还没什么基本常识。这神医的名头,只怕也是浪得虚名吧?」
薛少贤的脸色又是一沉,斯文的面孔登时多了几分侵略性。一面琢磨着那无解的风湿症,一面又不甘心他小瞧自己。驀地下巴一抬,站了起身,愤愤地指着他道:「你给我等着!我定会治好你,让你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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