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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总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就在程绮玉抱着魏无涯的信激动得彻夜不眠的时候,东院那边,却有人在痛苦的呻吟着。
何姨娘的预产期本是九月初,拖到现在,已经迟了半个月,肚子大得吓人。乍见到的都以为怀了双胞胎,其实只有一个。
今晚睡到三更时,总算有了阵痛反应,于是整个陶然居的人都被吵了起来。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穿好衣服过去问讯,产婆陪着笑说:“还早呢,到明天中午能生下来就不错了,两位奶奶还是回去歇着吧。”
没一会儿西院的二太太也赶了过来,这可是她指给沈渊的儿媳妇,服侍了她好几年的贴心丫头。沈渊的嫡子是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她对何姨娘肚子里的这个寄予了很高的希望。
一片忙乱中,唯有文氏房里寂静无声。从一个月前她就不出屋子了,大家都知道二少奶奶已病入膏肓,不过在熬时间而已,所以何姨娘那边再吵嚷,也没人去搅扰她。
从三更闹到第二天中午,何姨娘都只偶尔哼几声,因为阵痛还不是那么密集。中午过后,开始上紧箍咒了,呻吟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青儿掀起帘子,站在房门口问文氏:“奶奶,要不要奴婢服侍您起来,该要传饭了呢。”
文氏懒懒地应着:“我没胃口,你去问爷什么时候过来,今天中午点的都是他喜欢吃的菜。”
青儿迟疑起来:“姨娘这个样子,爷恐怕过不来吧。”
文氏不耐烦地催促:“你只管去请,还有,太太走了没有?”
青儿回道:“早上就走了,陪了半宿,走的时候呵欠连天,现在只怕还在补眠呢。”
文氏哂笑一声道:“不会的,太太是多聪明的人,这会儿肯定在老太君面前侍候用饭,顺便为未出世的孙子讨些东西。老太君手里历年积下的体己可不少,房里那一大排箱子,里面都是黄的白的,有这么个大好名目,怎么也得哄点出来吧。”
青儿本想凑近一点再跟文氏说句悄悄话,免得隔墙有耳,低头看见文氏凸得高高的肩胛骨和深陷的眼窝,实在是瘆得慌,只得尽量压低嗓音说:“那些箱子的钥匙都是红蓼管的,听说早就挪出来给老爷和太太用了,现在只怕也没剩多少了。”
文氏忖度着说:“要真是老爷和太太挪走了,倒也不怕。”
青儿附和道:“可不是,咱们少爷可是老爷太太唯一的嫡子。”
文氏冷笑道:“嫡子又如何?做娘的都只疼自己亲生的,做爹的呢,只疼小的。小的是小老婆养的,疼小老婆,自然就疼小儿子了。”
“奶奶是说,老爷的私房,都给了那边?”青儿朝对面的东厢努了努嘴,然后不甘心地奚落起来:“那边的奶奶进门两年多了,连颗蛋都没孵出来,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咱们小少爷才是老爷唯一的嫡孙。”
“你怎么知道是唯一的?那边不是正生着嘛。”文氏抿嘴而笑,原本就瘪进去的嘴瘪得更深了,连青儿都不由得暗叹,二少奶奶还不到三十岁,就像个老太婆样子了,难怪二少爷不喜欢。那边的何姨娘虽然挺着大肚子,脸儿却圆润得像水蜜桃似的,还白里透红。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征兆就是了,都说女儿贴心,怀女儿的时候娘是越来越美的,何姨娘多半会生个女儿吧。
主仆俩说话的时候,青儿已经使眼色让小丫头去传饭了。二少奶奶病久了,脑子也不大好使了,每次吃饭都让人去请爷,何必呢?请了又不来,白给自己没脸。早该看破了不是吗?原来很矜持的人,病后反而黏糊起来。
所以,只要能打岔混过去的,她都给混过去。她也不想去看何姨娘和瑞儿的脸色啊,何况今天这种时候,那边都到了生死关头,还去请爷过来吃饭,合适么。
幸而文氏也没再提起,看着一桌子“专为爷准备的菜”每样拈了一筷子尝尝,然后喝了两口粥,就放下了。
眼看白昼过去,黑夜降临,何姨娘的叫声越来越凄厉,连青儿都听不下去了,过来说:“奶奶,您说那边这么久都没生下来,不会有事吧。”
“不会”文氏笑得好不轻松:“头胎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出去了可别大惊小怪,让你爷听了不喜。”
“奴婢省得。”
青儿出去了一会,又受不了了,跑到文氏房里抱着头说:“要这样叫上一夜,这院子里今晚谁都别想睡。”
文氏笑道:“她本来就爱叫么,你家二少爷不就是喜欢她这点?”
青儿脸红了,低下头没吭声,这何氏确实有个爱叫的毛病,很为老一代的嬷嬷们所诟病。说她明明是家生女儿,也不知哪里学来的青楼做派,爷一挨她的身子,叫得那叫一个欢,其中还夹杂对白和咏叹,把二少爷迷得神魂颠倒,从给她开脸后就几乎没在文氏房里歇过夜。也幸亏只是个姨娘,要是哪个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这样,早成笑柄了。
夜深了,青儿要给文氏灭掉油灯,让她好好休息,文氏摇着头说:“算了,反正也睡不着,让它亮着吧。”
青儿走后,文氏在灯影里睁大眼睛听着何姨娘的惨叫声,在心里给她打气加油:“叫吧,你不是很爱叫吗?这回让你叫个够!可别让我失望啊,一定要多叫几天才歇菜。以前你每晚叫那么大声,不都是叫给我听的?向我炫耀爷有多宠你,你有多快乐,相比之下,我有多可怜,这下,你终于可以叫个够了。”
想着这些的时候,右手习惯性地摸弄左臂上的玉钏。那是新婚期间沈渊专程去多宝楼买的,还记得当时沈渊说:“家里给你的珠宝都是家里的,只有这个,是我送给你的,定情之物哦,你可要天天戴着。”一面说,一面亲手给她戴上,然后顺着手臂往上摸,另一只手则解开了她的衣衫
十年一瞬,钏还是那个钏,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他变了,她,也变了。
还记得,刚戴上时,玉钏只能往上捋至一根拇指的长度。再后来,她病了,瘦了,可以往上捋两根手指。
现在呢?她抬起左臂,玉钏从手腕一滑到底,直接掉到了胳肢窝;她放下手臂,玉钏又迅速滑回手腕。如是反复,像个爱玩的孩子,眼里却笑出了泪花,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干柴棒一样的东西,真是自己的手臂。
到天亮时分,何姨娘的声音渐渐无闻,青儿披着衣服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告诉她:“奶奶,姨娘恐怕不好了。”
她镇定地问:“怎么个不好法?”
青儿说:“孩子太大,又是横胎,几个产婆给她顺了一晚上都没顺过来,现在好像已经昏过去了。”
她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出去吧。”
后来何姨娘又痛醒了两次,叫了几声,然后就再没声息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
也跟着熬了一天两夜的文氏安心地睡了过去,再被叫醒时,是青儿向她禀报何姨娘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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