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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有爱恨嗔痴,未尝八苦,戒不得情根。
手上还留着浅浅一痕,却也消失得差不多了,像上弦月。他轻轻抚上,还能回忆起药膏的冰凉,她初来御前的惊惶,眼中闪过的坚韧,还有耳畔碧色一点,深如绿潭。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启唇,“送一盏茶来,越沸越好。”
太皇太后才进完药,皱着眉头说苦,招手叫摇光快点把蜜饯送来,一面不可置信地反问:“什么?又烫着了?”
“可不是!”李长顺耷拉着头,都不敢看老太太,苦声说:“奴才们没办好差!主子爷下午晌瞧折子,说要碗酽酽的茶来提精神。先前烫着那一次,把茶水上毓景的徒弟给发落了,眼下的小丫头子们生手生脚的,因怕奉远了茶凉,又是头几次,这么不一小心,又把万岁爷烫着了!”
太皇太后“噢”了声,很不耐烦,“李总管,你也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怎么办起事来,倒像个愣头青。不说什么式样的人,才能近得了御前,单说你主子烫着了,你不去找太医,来找我,就是你糊涂极了!”
李长顺急得要哭了,给太皇太后磕了个大头,说奴才惶恐,“老主子!主子给烫着了,奴才怎么不心疼?怎么不懊悔?怎么不惭愧?怎么不摧心裂肺痛彻心扉!只是主子不让声张,说传出去不好,”他瞥了在一旁的摇光一眼:“故而打发奴才来您这儿请药来了。”
“药?”老太太听着糊涂,皱眉道:“我哪儿有药哇?我又不是神医。有病得治啊,咱们太医院又不是摆设。”
李长顺讪讪地,支吾道:“主子爷体恤奴才们,说这事传出去不好看相,一再吩咐不要声张。奴才私想着上回…上回老主子这儿的药好,便冒死,请老主子赐药了。”
太皇太后“嗬”了一声,“别介,可别把我说成菩萨。皇帝这般体恤你们,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当差上疏忽,让你们主子爷受罪。”到底是心疼,说着便转头问摇光,“上回的药,是你给方子配的吧?还有没有?”
摇光盈盈福身,“回老主子话,那药放不久,奴才这儿也没了。”
“那姑娘可还记得方子?药没了无碍,方子在就好,还可以去御药房,让他们现配来就是了。”
她凝神,片刻后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记得了。”
太皇太后看看她,又看看一脸猴急不安的李长顺,心下已经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老太太想起了那日苏塔呛她的一番话,觉得虽然不大好听,也有几分道理。这种事她是过来人,知道陷进去的苦,她管不着,不掺和就算不错了。只要两下里有一个人冷了心,自然会有散的一日。
李长顺心里道一声褶子,要是空手回去,一定会被主子爷骂死。怹老人家也不容易,下午召见完宗室们,急眼得跟什么似的,那样滚烫的一杯茶水,说泼就泼了,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他跟皇帝十几年,什么时候见过怹老人家这样?知道这位是戳进心窝子里去了,要坏在他这里,他也觉着自己猪狗不如。
可是如今姑娘说不记得了,怎么办呢?李长顺搜肠刮肚,使尽坑蒙拐骗之能事,泪眼婆娑来描述皇帝的惨状,边说还揩了把眼泪:“好姑娘,发善心的姑娘!老祖宗,慈悲的老祖宗!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看着委实心酸。主子爷手背上烫了那样大一片,发红,肿得老高。怹老人家的脾气您是知道的,那是打碎牙也一声不吭往肚子里吞的。我们看着真是后悔委屈自责又着急,前世有缘法跟了这样善心的主子。咱们实在是没法子,想起姑娘,请姑娘再费心想一想?被烫伤的滋味儿,真是不好受!要没用点药,出什么事儿,真留起疤,往后也难看不是?”
太皇太后委实听不下去,皇帝是他亲孙子,脾性她是知道的。刚毅,深沉,内敛,李长顺大概是个什么模样,她也很清楚,看这模样,虽然有耍滑演戏卖惨的味道在里头,看皇帝的伤势,还是有些重的。
老太太不忍心,温声问:“那你再仔细想想?”
摇光知道太皇太后是让她去,到这个地步在违拗,就显得矫情过头了。如今她并没有耍小脾气的资本,两重御令下来,养心殿是必要去的。
她苦笑,有些惘然。天色已经擦黑,刚到掌灯的时候,慈宁宫里也渐次辉煌起来。从正殿到东西暖阁,都蒙上了橙黄的光彩,显得不那么真切一样。
她应了是,李长顺马上乐开了花,心想真是个好姑娘,数次救他于危难。二人在太皇太后跟前告退,李长顺便引她出了西暖阁。
不过看姑娘这样子,是不大乐意。他是皇帝跟前人,少不得替皇帝描摹描摹,便没话找话,说:“上回姑娘大病了一场,奴才里实在是替姑娘着急。不过好在善恶有报,咱们说因果循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姑娘说是嘛?”
摇光并不懂他的意思,对他的话也不尽为然。空气干冷,北风刮起来,刮得人脸上发疼。这宫道好像无尽漫长一样,仿佛真要走上一辈子。天空也蒙蒙的,几只鸟结伴划过天际,拖下长长的黑影。
真是善恶有报,因果循环吗?恐怕不尽然吧!
不过面上工夫还是要做的,摇光嗳了一声,说是。
李长顺感觉她兴致不高,只好绞尽脑汁地继续找补,他佯佯叹了口气,茫茫然望着天空:“其实这宫里啊,瞬息万变,都在主子一人之心罢了。就说前几日吧,”他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我跟您说,您可别跟别人说。宁主子惹万岁爷不高兴了!就算晋了宁妃又怎么样?她是再也出不了永和宫啦!”
风兜头吹过来,吹得面上发冷,直冷到天灵盖里去了。她有些没听清,连声音都有些发麻:“啊?什么?”
李长顺嘿了一声,伸起指头往嘴唇上比了比,仿佛嗓子里裹着风一样,蹦出俩字儿:“病了。”
她一激灵,下意识问:“为什么?”
李长顺嘴角有神秘的笑,“因为所求太多。”
“人有所求所欲并不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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