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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辛死去的当晚,陈皇后便被禁足在坤宁宫中。此后数月之中,宫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一般,独独只有崇光殿里依旧是清净的,也再没人来打扰。
展眼冬去春来,迎来了隆庆六年的春日。到了三月间,崇光殿前的芍药大朵大朵的胜放着,紫红相间,如火如荼,粉笔上映出几支横斜的花影,真如云锦霞裳一般。小太子只有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调皮好动的时候,便由紫燕领着在崇光殿外的青砖地上玩投壶,一个三尺高的盘腹修颈的如意铜壶摆在空荡的庭院中,小太子站在十余步远的地方,学着紫燕的样子往壶里掷着折去了箭头的竹箭。紫燕投的娴熟,几乎箭箭都落在壶中,小太子到底输在了年幼体弱,投了几次也投不进去,急的满头都是大汗。李氏站在一树玉兰花下,捧着一杯热茶带了几分笑意的看着,只觉岁月也静。
隆庆走过来的时候,她竟也未察觉。直到他伫足在她身畔,轻轻拂落她肩上的玉兰花片子,她这才惊觉,正要行礼,却见他微笑着示意她免礼,接着他便站在她身旁,很自然的接过她手里的热茶呷了一口。她蓦地脸便红了,“这是臣妾喝过的残茶……”
他仿若未闻,径直向庭院中走去,一壁大声笑道,“均儿,这样投壶使的力不对。”小太子抬眼看到父亲,又惊又喜的大声叫道,“父皇。”隆庆摸了摸他的额发,从他手里接过了竹箭,举臂略估了估铜壶的距离,忽然转过身来,竟然背着投了出去,却听铛的一响,那竹箭稳稳的落在了铜壶中。
“陛下神技。”众人都适时的称赞道。李氏忽然闻声一阵,侧首只见跟随着隆庆而来的众人中有一袭青衫的身影格外眼熟。她恍然便看到了他熟悉的面容,眉间淡淡的寥落。她垂下眸去,眼眶中一阵发酸。却觉得有个手臂落在肩上,她抬眼时,只见隆庆若无其事的立在自己身侧,顺势拢了拢她薄薄的肩臂。
小太子乐得合不拢嘴,瞧向父亲的眼光中全然都是崇敬之意。隆庆笑道,“再取两只铜壶来,要窄口贯耳的那种。”
紫燕忙依言去库中搬了两只,依次放在了铜壶两侧。这种贯耳铜壶的口极窄,几乎只有如意壶口的一半大。“这壶多难投。”李氏皱了皱眉。却见隆庆朝她微微一笑,依旧是背对着铜壶,反而更向外走了几步,手里擎了三支竹箭,只见龙跃隼飞,矫无遗箭,三支竹箭稳稳的分别落在了三个铜壶口中。
李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众人也都瞧得愣了。隆庆病重已久,想不到今日气色竟然如此之好,投壶能投出这般绝技来,众人连称赞也忘了。
小太子却抱住了隆庆的腿,急着要学这门神技,“父皇,孩儿也要学这个。”
“投壶如治心,”隆庆好笑的拍了拍小太子的脑袋,“太傅没教过你司马公的话么,‘夫投壶不使之过,亦不使之不及,所以为中也。’”说着,他抬头瞧着群臣道,“殷太傅,我解的对么?”
殷士瞻为太子太傅已有年头,听到隆庆的问话,不由涨红了老脸,“老臣迂腐,不如陛下广博,涑水先生的这段话老臣竟没有在《通鉴》中读过。”
“这番话不是出于《通鉴》,”人群中忽有个清朗的声音说道,“不使之偏颇流散,所以为正也。中正,道之根柢也。司马先生早年著过一本《投壶新格》,论的是投壶之戏,述的是君子端方之理。”
“叔大果然渊博,”隆庆含笑对人群中张居正宽清磊落的身影点了点头,亦笑道,“朕小时顽皮,也爱玩投壶做戏,荒废了许多课业。有一天朕醒来时,看到枕边放了本书,是司马先生的《投壶新格》。朕后来才知道,那是先帝夜里放在朕的枕边的……”他说着声音渐低,似是想起了幼年的往事。
“陛下与先帝父慈子孝,当为百世之垂范,”自从徐阶走后,高拱与殷士瞻在内阁中争首辅之位,高拱雷厉风行,俨然已是说一不二的派头,但殷士瞻却顶着太子太傅的名头,两人互不相让,已是势同水火。内阁中只有张居正是可以争取的盟友,于是高拱含笑而立,目光却若有若无的朝着殷士瞻身上扫去,“叔大年富力强,才学也好,真是后生晚辈中少见的才德俱备。”
隆庆轻声咳了几声,嘴角含着丝浅笑,目光却从张居正身上滑过,眸中墨色深了几分,淡淡道,“殷太傅年岁大了,教导太子过于劳心。叔大年轻,以后也一同入上书房教导太子读书吧。”
“臣遵旨。”张居正按耐着心中的激动,俯身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再抬头时,眼观鼻鼻观心,目光极是妥贴的瞧着地上,没有半分瞥去李氏身上。
一阵微风吹过,李氏粟然抖了一下,明明是和煦的仲春时节,她却忽然觉得身上有几分凉意。
到了夜里,李氏刚刚哄了小太子睡下,忽觉得殿门无声息的开了,一阵风吹了进来。她甫一抬首,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接着便觉得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了她的眼上。
“陛下……”她看他一个人进来,警惊诧了一瞬,亟亟的想起身行礼。他却用手按住了她的肩,声音里透出几分疲惫,“不用行礼了,陪朕待一会儿就好。”
她点点头,无声的在他身旁坐下,忽然看到他的袍角湿漉漉的,不由问道“外面下雨了?”
“恩,”他轻轻的伸臂环住了她,她骤然觉得肩臂一紧,身体的温度亦升高了几度,“朕只有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安心。”
“陛下,”她挣扎了一下,躲闪着他的亲昵,“您的袍子都打湿了,臣妾去取件来帮您换上。”
“别走,别走,”他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发丝轻柔的拂过她的双颊,空气里飘荡着低低的声音,弥漫出几分苦涩,“就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李氏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挣扎。他半闭着眼睛,涩声道,“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的很失败?”李氏觉得他的手揽得越来越紧,心中说不出的惶恐。面上兀自强笑道,“陛下贵为天子,何出此言?”
他眼也未睁,缓缓道,“朕的母妃走得早,父皇也不喜欢朕……唯一的弟弟却一心要置朕于死地……朕生在天家,可是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享过半分人伦亲情……在朝堂上,朕任由这些个臣子们专权,玩弄朕与股掌之上……回到宫里,翁氏,陈氏,她们哪个不是处处算计着朕……朕只有个你了,可你的心也不在朕这里……”
李氏听得心惊,轻轻的掰着他的手指,依旧安慰道,“陛下,不要想太多。您是天子,您贵有天下,所有的人都尊敬您……”
“朕就算贵有天下,可连一个你也得不到,”隆庆的语声骤然尖利了几分,一双手却是不容置疑的箍紧了她,猛的把她拽入怀中。她凑得近了,迎面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她赫然心惊,“陛下,您喝酒了?”
“朕只喝了几壶而已,”他暧昧的笑,却把她打横抱起,放在了暖榻上。他俯身下去,轻轻咬着他的耳垂,低语道,“朕有江山,却没有美人。岂不遗憾。”
李氏直欲惊呼,却被他的唇舌封住。她被那股馥郁的酒气迫得透不过气,直觉得浑身酸软,脑中如乱麻一般。
天气已凉,窗外雨声淅沥,透过轩窗隐约可闻。她听到雨声,乍然唤醒心中一点清明,她狠狠的咬了一下,尝到了舌尖血腥的气味,“陛下,你答应过我,不会勉强我。”
隆庆闻言骤然松开了她,目光里复杂而焦躁,“你还是忘不了他?他那样对你,你竟然还是忘不了他?”
她推开他的手臂,拉扯着衣襟勉力遮住自己半裸的肩膀,身子却往后缩了缩,“陛下,臣妾不愿再瞒你。臣妾不是你的李贵妃,臣妾只是被皇后找来的一个替身而已……”
他的手指依旧箍的牢牢,另一只手却贴在她面上,手指在她唇上、眼上流连,空气里弥漫着说不出的暧昧,“他现在有妻有子,他心里哪有半分的地方容过你,你回去算个什么?”
“可他是我的丈夫,”李氏一壁说,一壁往后缩,他的手臂却揽着她愈发的紧,她退无可退,终于忍不住嘶声道,“我心里只有他……陛下,您放手,臣妾的夫君与孩子都在宫外……臣妾的心是随着他们在一起……求陛下成全。”
“朕明白了,”隆庆松了手,目光中的情欲一丝丝消退,他缓缓侧过面去,“是朕奢求了。有福气的是叔大,不是朕……等过了这几天,朕把宫里的事安顿好了,就送你回去吧。”
李氏心中又惊又喜,瞬时跪在了冰冷的金砖地上,期期艾艾道,“陛下,臣妾想求你一件事,臣妾的女儿……”
“小雪在皇后的宫里,你不用担心,”隆庆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朕知道你入宫就是为了找女儿而已,不然你也不会一直留下来。”
她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望着眼前人平静的面容,“陛下早就知道臣妾女儿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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