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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地龙烧得实在是热,东边的窗子开了条缝,帘栊上的幔子款款摇摆着,间或露出外面的一点天光。
下头人给她擦洗好了,换了袍子。血是止住了,只是身上还没完全干净,垫着厚厚的褥垫,直挺挺仰在那里,很不好受。
单嬷嬷见她醒了,凑过来道,“娘子这会子觉得怎么样?总算熬过这一关,往后就平平顺顺的了。娘子渴不渴?饿不饿?奴婢伺候着用点鸡汤好么?眼下身子虚,要大补才能复原的。”说着回身去端桌上的盅,俯身过来说,“不论怎么用些个,后头日子且长着。身子好了,一切都好了。”
布暖也不推辞,经过这一通挣扎,的确是耗光了所有力气。如今手脚乏力,不吃东西,连床都下不了。
单嬷嬷看她温顺的慢慢把汤喝了,总算松了口气。在旁娓娓道,“等回头能坐了,奴婢把褥子围成圈叫娘子起身。身上有秽血要流完了才好,以后女科里不作病的。再想吃些什么,吩咐奴婢,奴婢立时着人去办。只不能吃鸭子,产后吃了鸭子,等将来老了头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的。”
她无力回她,单问,“上将军呢?”
“上将军才刚来看过,见你睡着,就上见素先生那里候药去了。”潘家的拧了帕子给她掖嘴,又取棉纱布来,套成个圈子替她勒在额上,防止她头上受凉。
单嬷嬷道,“娘子要寻郎君么?奴婢这就叫他去?”
她垂下眼道,“不必,他也累了,叫他自歇着,我这里没什么。”
潘家的见她语气平和,方道,“郎君不容易,大男人家没见过这阵仗,吓得乱了方寸。当初我生我家大小子时,男人哪里愿意在跟前!我叫哑了嗓子求他救救我,他躲到牛棚子里,连面都不敢露一个!”
布暖别过脸去,这里尽是他的人,个个都为他说好话。无论如何她的小郎君没有了,这是事实,改变不了她的绝望。眼下恨倒是不再恨了,也许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世界上,若生得有残缺,也要苦上一辈子。不如在阴曹等她,她去了,母子俩也好有个伴。
单嬷嬷怕她钻牛角尖,嘈嘈切切开解着,“娘子好歹别难过,做母子也要讲缘分。我们乡里以前有个故事,说有个姓张的人家,夫人生了个儿子,一家子欢喜得什么似的。满百日那天摆喜宴,来了个瞎眼的和尚。对张相公说,得之莫喜,失之莫惜。张相公听出有玄机,追问之下那和尚方告诉他,来的是个讨债鬼。他上辈子欠人三千文钱,这辈子人家追债来了。张相公将信将疑,另置了一百吊钱备着,自此以后孩子的吃穿用度都从这里头出。渐渐的钱用得差不多了,有一天张相公闹着玩,和那孩子说,‘钱快用完了,你走是不走?’。哪知那孩子听了,反插起两个眼睛就咽了气,余下的一百文钱,正好给他收殓发送。”她对布暖笑着,“娘子你看,那些养不大的孩子都是来讨眼泪债的,所以还是看开些。你和上将军这样年轻,日后不愁怀不上。下一胎一举得男,再摆他三天流水席去。”
她头里晕得厉害,听她们说话,像隔了几层窗户纸。水纹似的一圈一圈荡漾,嗡嗡的发出回声。虽说是好意,她心里也不甚欢喜。什么讨债鬼,还没出世的孩子,焉知就是她上辈子欠下的业债呢!她没能保住他,她们还这么说他,愈发叫她觉得她这个母亲当得失败。
这会儿也不去计较那么多了,身外事,或者过会儿就成身后事了,她们说什么都随意。她抬起胳膊回了回手,“你们累了一晚上,都去歇着吧!我再睡会子,屋里有人我不踏实。”
几个仆妇交换了下眼色,单嬷嬷才道,“那娘子躺下吧,奴婢就在门外。要什么只管叫奴婢,千万不好自己下床来的,没得留下病根儿。”
她嗯了声,把她们都打发了出去。
一时人散尽了,高深的楼宇才寂静下来。她仰在宽大的胡床上,思维出奇的清晰。女人的闺房,哪怕门上垂毡子,也没有大白天关门的道理。所幸有架楠木插屏,挡住了后半间屋子。她要有些什么行动,背着窗户,也不难避开人。不过要快,来不及部署得多周密。他去拿药,随时会回来。错过了机会,又不知蹉跎到多早晚。
她费力的下床,踏板上没有鞋,只好光着脚走。屋里的摆设她早观察过,找不到绫子,还好有绑帷幔用的金银丝混着宁绸绞成的穗子。两边卸下来接成一根,她拽了拽,结实可靠。心里稍觉安定,仿佛找到了一点宽慰。
房梁实在是高,等闲够不着。四面看看,转而挪到两边地罩当中的横栏下。这里是切实可行的,地方大,还有外头厚帘子遮挡着。她站在那里想了想,怕踢翻凳子闹出太大的动静,又去捧了条薄被铺在地上。不知道怎么这样勇敢,一个慷慨赴死的人,并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可怕,反而颇有凄美的味道。
她喘了口气,扶着地罩边上的镶条爬上月牙凳。隐约听见园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再耽搁就来不及了。她咬着牙把穗子甩过去,到底才掉了孩子的,这么一番折腾,像是崩坏了伤处,血又顺着两条腿汩汩流下来。管不了那些了,也好,就算吊颈吊不死,流光了血也一样能死,是份双保险。
她想起贺兰,据说贺兰也是上吊死的。这样算来他们殊途同归,他一定会在圈子那头接应她的。
她把脖子探进去,并不感到难过,只觉安逸了。一下子又回到洛阳,回到五岁的时候。容与从门上进来,身披战甲,威风凛凛……她是个自私的人,也许她莫名死了,会让容与不好交代。可是她真的管不了那些了,她厌倦,甚至憎恶。索性断了气,眼不见为净。
她踮着脚尖一勾,那束了腰的雕花凳腿四脚朝天翻过去,砸在褥子上悄无声息,恰到好处。身体的份量那么重,全部压到细细的喉咙上,瞬间就切断了呼吸。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眼前黑下来,她要一个人先走了……
容与到了门上,见单嬷嬷没在屋里,便问,“谁在跟前?”
他脸上不是颜色,单嬷嬷有些怵,诺诺道,“娘子说要睡阵子,不许人在跟前……”
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前所未有的慌乱。急急撩了毡子进去,药碗往桌上一搁就往里间去。转过围屏看,胡床上空空如也,他脑子里轰然一记炸雷,心简直被抻得四分五裂。
跟进来的仆妇都变了脸色,一忽儿辰光人怎么不见了?当下乱作一团,真要出了事可了不得,她们的小命也保不住!
哪里……哪里!他慌不择路四下打探,那地罩镂空雕花的上部赫然摇曳着一双脚,他简直坠进了无底的深渊里。猛地打起幔子进去,她高高悬在那里,血顺着小腿的的肌理淌下来,滴滴答答簇成了一滩。四肢无力的低垂着,面上早已失了人色。
是噩梦么?为什么还不醒?他肝胆俱裂,上去托她两条腿,她那么轻,轻得像片羽毛。他往上一推,她便耷拉着跌下来。他把她接进怀里,嚎啕起来,“布暖、布暖,你要我的命么!”
见素听了消息从门外奔进来,高声道,“放下来,叫她接地气!抬高脖子,快渡气、渡气呀!”
他就地跪着一口一口给她送气,如果可以,恨不得把他的命续给她。他情愿这刻躺在地上的人是他,活着要遭受这样的罪,他已经招架不住。接连的打击叫他痛不欲生,短短两天而已,他尝够了人世间所有苦。他连哭都哭不出来,眼泪干了,再要流,只有血。
他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何必在意其他人的荣华富贵。他恨自己不决断,只想不动声色全身而退,白白耗尽了她的耐心,逼得她自尽于此。
见素一头催促着,一头去摸她颈骨,还好无虞。身上也是热的,时候应当不长,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抽了银针来扎她虎口和脚底,只要没把最后一口气吐出来,剧痛之下总会有知觉的。再扣她手腕,果真慢慢有了轻微的搏动。他兴奋不已,“有救了!”
容与撑在一旁喘息,累透了,也伤心透了。魂灵杳杳悬在头顶上,一拍就会涣散。嗓子发痒直吊起咳嗽,咳着咳着品出了腥甜的味道,拿手去捂嘴,指缝里渗出血来。突然晕眩,幸亏有韩肃在后面扶住了,他才不至跌倒。
见素骇然,忙撂下布暖来看他,他摆了摆手,“我不碍的,你快救她。”
“单救她,不顾你的死活么?”见素横竖是个不逊的人,才不听他的指派。当即一手搭了一个,左手数布暖脉息,右手去诊断容与。说起来可怜,情字这样熬人!好好的上将军,沙场上浴血奋战都没掉链子,眼下栽在个女人手上。为她损了心脉,伤了大元气。男人家,吐血是好玩的吗?他咂来不是滋味,得是遭受了多大的重创,才到会痛绝到这地步!他不敢掉以轻心,十二分谨慎的切那腕间寸口,边道,“这里的事我来料理,你去榻上躺着,我打发人煎药来你吃。”
他哪里能撂得下手!自己是武将,流点血算不上什么。要紧的是她,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条命吃再多药也救不回来了。他趴在地上摇她,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只一遍遍唤她,“暖儿你听得见么?快醒醒!你不是要出塞么?你醒了咱们立刻就走,你快起来呀……”
见素叹了口气,眼前这人也是大麻烦。窒息是一重、失血是一重,只怕还有和沈大将军一样的心病,能不能醒,这会子还真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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