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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苓看向他,眼里闪过一丝冷光:“你都知道?”
张易点头:“如果真的恶毒,他就不会一毫不伤地放你的家人以及你离开,还允许你带走部分手下。”按道理,他这时候只要顺着她的心思敷衍两句便没什么事了,没必要惹她不高兴。但她与他们之间的因果牵扯毕竟不一般,所以哪怕会惹人不快,他还是决定从本心出发,说几句不那么好听的真话。
“他夺了我的空间,我的基地,还封了我的灵脉,让我变得跟个废人一样,还不如直接杀死我……”韩苓脸上浮起厉色,显然开始虽看着平和,其实心里怨忿之气并没有完全消散。
“他的妻子死了。”张易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但足以传进看上去像是快要失控的韩苓耳中。
韩苓的声音戛然而止,久久没有再出声。
按张易本来的想法,如果韩苓在听到自己这句话时,露出秦长川的死不是她的责任,又或者明知因她造成悲剧却并不放在心上这样的反应,他便放弃,找个由头抽身离开。一个人如果已经没有了最基本的道德观是非观,那么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好在,她显然并不是这样。
“你只是灵脉被封,但异能还在,怎么敢说是废人。如今活下来的人中,又有几个是走那条路的?”张易话头一转,没在韩苓和史昊的恩怨情仇上纠缠,而是就事论事。“何况你父母都在,还有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不离不弃,只这些就已是绝大多数幸存者想拿命换都换不来……”说到这,他声音不觉轻了下去,却依旧能让人听出其中浓浓的悲哀。
末世多少家破人亡,最后活下来的能有一个亲人相伴都是极端幸运的事,何况是一家三口都在。所以说哪怕是被夺了空间,以及因为空间而修出的实力,韩苓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仍然远超过很多人。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他没有赶尽杀绝了?”韩苓冷笑。
“难道不该?”张易皱眉。虽说他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但如果谁害死了他至爱的人,那么就算是想尽办法他也是要弄死对方的。相较起来,史昊的做法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真的可以算是很柔和了。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愿承认,那么大约是很难从过去中爬出来的。
“不……”韩苓摇了下头,似乎想反驳,却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再次接下去,不过这一回语气却肯定很多:“我不会感谢他。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心软,也不是因为对我有了感情下不了手,而是忠于他自己的道德以及行事原则。我为什么要谢他?”
张易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好在韩苓说这话时似乎真是想通了什么,语气十分平静,说完,突然将碗放下,起身回到画架之前,拿起笔在画上迅速勾画起来。
张易随意瞥了眼,发现托盘上的碗和碟子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有点惊讶。想着两人的谈话到此应该已经结束,于是端起托盘站起来,正要告辞,却见她停下了笔。
画上原本空着的五官已被填上,却是史昊的样子,只不过看上去表情虽然疏远冷淡,却还有着一股子固执严谨却又不失柔和的味道,与张易记忆中心如死灰的样子不同。
韩苓定定看了自己已经完成的画一眼,然后蓦地抬手将其一把扯下,走到壁炉边扔了进去。火焰烘地下燃起,转瞬便将画上的人吞没。
“多谢你!”韩苓发了一会儿愣,然后转回身,对着张易郑重地说。
“谢我什么?”张易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道谢的。
韩苓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团废纸,将其摊开,在张易眼皮下晃了晃,不等他伸手来接,便又扔进了壁炉中。但张易已经看清上面同样画着一个五官空白的肖像。
“我被逐出百峡基地时,那些平日里围绕在身边献殷勤的人不是直接弃我而去,便是落井下石。”韩苓一边开始收拾地上的废纸,一边说。
张易也没多想,瞅了一圈没见着有扫帚之类的东西,便将托盘放下,跟着帮忙捡拾。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做人太失败,才会众叛亲离。”韩苓自嘲地说。
“并没到那个程度,至少谭奎丰他们还一直跟着你。”张易对她的话并不赞同,提醒说。
“他们……他们不一样的。”闻言,韩苓的动作顿了下,笑容有些勉强。
张易心中奇怪,正想问有什么不一样,她已转开话题。
“我有一项特殊的能力,但凡见过的人,哪怕只有一眼,也能用笔将其描画下来。当然这是有时间限制的。熟悉的人,哪怕是隔了三五年,我还是能凭借记忆勾画得八九不离十,陌生人能记住的时间就比较短,但也能保持记忆三五月,再久的话就会变得模糊。”
张易不由看向手上收拢起来的废纸,发现上面画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却没有一张脸是被填上的。
“然而之前一段时间,我突然发现我竟然想不起其他人的样子了。萧喆,徐凤玲,史昊,那些背弃我的人,没有背弃我的人,包括我的父母,他们的脸在我的脑海里都是一团团扭曲的光影。我根本不敢去看他们,怕自己会发疯。”韩苓说到这儿笑了起来,笑容很明朗,丝毫看不出曾经陷于恶梦一样的黑暗情绪泥沼中无法自拔。
“扭曲的光影?”张易有点无法理解。
“是啊。每次我看过去,又或者回忆的时候,就像是有无数张面孔出现在他们脸上,这些面孔互相替换,重叠,融合,扭曲成一团。我不知道哪一张面孔才是真正的他们,我分辨不出来,只是越看越陌生,越看越吓人……”
听着韩苓如同梦呓一样的呢喃,张易这时才知道,谭奎丰他们的担心并不是大惊小怪,韩苓明显曾经处于过一个很危险的精神状态,不小心很可能就是自残自戕的下场。
“但是刚刚我突然明白了,他们有多少面孔都无所谓,他们拿来面对我的那一面,就是我眼中真实的他们。至于其他面,我看不见,那么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就像史昊,他对秦长川温柔深情忠诚,但这一面永远也不会出现在面对我时,而我却认为那才是真正的他,并因此想将他纳为己有,不是缘木求鱼?还有我的父母,他们不管对外面的人怎么样,脾气变得怎么古怪,但他们对我的爱却从来没有变过,毫无保留;还有谭奎丰他们……”韩苓的声音突然铿锵起来,如同烈阳破开层云,天地间一片明亮热烈。
张易不自觉站直了身体,看着这个只见过两次面却已听过她不少事迹的少女在自己眼前完成化茧成蝶的蜕变,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面是否真起了点作用,但心里其实是挺欣慰的。当然,如果换成史昊来,见她就这样想开,大约高兴不起来。不同的立场决定了不同的心态,张易不是受害者,反而曾受过她的恩惠,自然愿意见到她在不伤害其他人的情况下成长起来,并过得更好。
“所以我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听我倾诉,如果刚刚你没有反驳我,而是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或许我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一幅画。”韩苓看着张易,非常认真地说。
张易听出来了,她所指的完成一幅画其实说的是从那种混乱黑暗的情绪中走出来。
“我想,你最应该谢的不是我,而是你的父母,还有谭奎丰他们。”想了想,他没有接受道谢。他起的作用不过是临门一脚,换谁来都能做到,而前面的积累与支持却是一直对她不离不弃,甚至连怨言都没有一句的身边人,没有这些人,她现在或许是另外一种状态,甚至有可能早已不在。
韩苓笑了笑,没有反驳。事实上只有她自己知道,自从出事后,她的父母以及谭奎丰等人对她总是小心翼翼,百依百顺,生怕她有个好歹,不每天在她耳边咒骂史昊都是好的,更别提逆着她的意来劝她了。再则,她也没办法跟他们述说心中的那些想法,彼此之间太熟了,说不出口。
张易则不同,张易于她来说几乎可以算是一个陌生人,以后也可能没有交集,不存在有多少张面孔需要她来分辨这种心理障碍,倾诉起来也无需顾忌什么。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会逮着他不管不顾地一顿倾述,而也正是这种毫无顾忌的倾述,让她积压已久的情绪得以释放,才有醍醐灌顶的堪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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