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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梓州,射洪。
近来,这县城涪江岸边的百姓大多都已经知道,江心小岛鹭屿洲上,住着一户特殊的人家。从哪来,干什么的都不清楚,基本连几口人也不知道。倒是整日地看见一个汉子,没事便在江边垂钓。遇到过往的渔夫船家,他倒也和颜悦色而对,你若跟他打声招呼,他也点点头笑一笑,并没有多的话。还有人时常看到一个少年,在那院坝里打拳,耍枪弄棒,这在本地十分少见。因此都说他们是外乡来的。
反正,这一家人仿佛过着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他们家似乎从来不会离开鹭屿洲,日常采买最先是一个仆妇,操一口浓重的外地腔,后来才换了一个本地口音的妇人。有些好事的问她,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倒是这家的女主人,是个好心肠的菩萨,三月三的时候,金华山上道观作法会,这位夫人添了很多的香油钱,还向附近赶来乞讨的叫花子们布施了食物。可是,连观里的道长们也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来头,只称“徐夫人”而已。
于是,根据有些零碎的线索,有人猜测着,这家怕是外来的富户,说不定是吃了官司或者惹了什么祸事,才专门避居到我们这里来。不过,即使打听也好,猜测也罢,这家人的到来并没有让射洪这座宁静而淡泊的江边小城起多大的涟漪,不过就是给百姓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可这种日子,在大宋靖安五年的五月,有所改变了。
五月十五,在四川称为大端阳,反而是五月初五被称为小端阳。习俗也很特别,家家户户在门庭上挂艾草,然后和面蒸包子,不似江南包粽子。而且这包子蒸来不仅是自己吃,邻里乡亲还要互相馈赠。
那县城里,到了中午时分,家家户户都摆开了饭菜,桌中间无一例外放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过端阳节。再加上四川天气热,所以街市上少有行人。偶有几个贩卖瓜果的小贩,也是躲在阴凉处,无精打采,慵懒地用篾扇驱赶着虫子。
此时,突然有人看见打北面来了一支队伍。前头几个穿黑衣戴纱帽的汉子举着牌,不知道写的是甚,顶着毒日头一丝不苟地走。又近些,才发现在他们之后,是一溜滑杆,上头坐着的人好气派。无一例外都穿青衣,或许因为热,没戴幞头,但翘的脚上却穿着缎面的靴子。都不拿正眼瞧人的,个个靠在椅背上,随着那滑杆一颤一颠。
当这支队伍通过街市时,小贩行人们早躲到街边去了,此时他们才发现,队伍后头还跟着挎刀执枪的军士,整整齐齐两列,怕是有百十人之多。
“县翁出巡咱们见过,上头的太守下来咱们也见过,可都没这般气派。”几个小贩聚作一处谈论道。
“这是投哪处去?”
“没看到么?这是往县衙去的。”
升斗小民们从没见过这等阵仗,议论纷纷,却见那支队伍果然投县衙去了。再一看,咦,段知县几时出来的?正跟那儿打拱作揖呢。
射洪段知县此时一身公服,收拾得整齐,正率领全班人马立在衙门口台阶下,拱手对那滑杆上的人道:“天使莅临射洪,实是荣光。本县谨以……”
结果,那滑杆上的人也不下来,中有一个年轻些的,估计也就二十多岁,生得干干净净,唇红齿白,手里捏块方巾,正不住地擦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尖声细气地对段知县道:“你还是闲话休说,这天热得不行,快叫人备了冷茶来止止渴是要紧!”
段知县见对方如此托大,已然不悦,再听如此口气,竟像是使唤下人一般,心里便来了气。但说实在的,这些人虽然狗屁都不是,毕竟在御前当差,轻易不能得罪。遂客气道:“诸位若是热了渴了,不妨先下来,到衙门里凉快一阵,吃杯茶再去也不迟。”
那人听了,便不快道:“你拿出来不就行了吗?非要我们进去?”
这段知县除了当年考中进士,受皇帝赐见时见过内侍以外,从来没有目睹过这些人的“风采”,因此这会称听他不阴不阳的语气,大热天身上也起一层鸡皮疙瘩。正要说话时,忽听前头一人道:“罢了,是段知县吧?”
段知县忙上前去,只见说话那人年纪大些,估计该有个三十来岁,肤色要深些,除了没胡子以外,倒是十足的男人,说话也不扭捏。段知县一上前,就发现他腰里的金带。
宋代对各级别官员的区别,不像后代的明清那样,有补子可以区分。它主要是依靠官服的颜色,以及腰里系的束带形质重量来区别。比如徐卫,他是三品以上高官,所以穿紫色,又因作到了武臣的极致,所以系武臣最贵重的二十五两御仙花金带。
因此,遇到来路不清的官员,先看服色再看带子,基本上就能判断出级别,虽不中,亦不远。只因来的是内侍中官,段知县不太清楚服色的区别,所以就一眼看在了金带上。但仔细一瞅,那又不是“真金带”,而是“涂金带”,所谓“涂金带”,就是在“银带”上面涂了一层金。初时看不太出来,但如果使用得久了,有些磨损,还是能一眼看出端倪的。
既然是涂金,那就属于低级官员,同侍省的都知,也就是最高长官,也止为正六品,你这用涂金带的怕也不过就是八九品,级别还在知县之下。
看到这里,段知县语气也就平常了,道:“正是本县。”
“此番我身负皇命而来,客套虚礼就免了罢。你何知徐卫住在何处?”那内侍问道。
段知县听出些意思,对方小小中官,竟直呼徐太尉名讳。若非是太过骄横,那便是有恃无恐。当下也不敢大意,遂答道:“徐太尉自去职后,隐居在本县境内。距此不足三里地,涪江江心小岛,鹭屿洲便是。”
那内侍听了,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有劳段知县引路,让我赶紧了了差遣,好回去复命。四川这天气,实在是适应不了,太热。”
段知县有些犹豫,我堂堂知县,一地长官,通过十余年寒窗苦读,博得正经的进士出身,你区区内侍,岂敢驱使我?便没有功名,只一读书人,也不当如此轻慢。但对方是天子使者,御前行走,还是不要得罪。再说,我若跟去,至少也听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一念至此,遂道:“也罢。”语毕,便叫衙役们准备凉桥,这是不想失了身份。
那最先跟他说话的内侍见状,不耐道:“你不说只有三两里地?那走过去便是了,还坐什么轿?”
段知县充耳不闻,倒是后头那内侍回头训斥下属道:“不可造次。”
等他轿子准备停当,坐了,又到最前头,队伍这才出发。沿着街市往金华山方向去。果然只三里地,眨眼就到涪江岸边,惹得那扭捏的内侍又嘀咕一回。
到了江边,远望那江心小岛,果是仙境一般的所在。这年长些的内侍笑道:“徐太尉还真会挑地方。选得如此景致,许是想逍遥自在过活。”说到这里,他转过头,问段知县道:“徐太尉近况如何?身体可大好了?”
段知县答道:“徐太尉自到射洪,本县只跟他见过一面。近况,不太清楚。”这倒是实话,他自从上回跟李莫李知州上了一回岛后,再也没有去过鹭屿洲。一是因为徐卫说了,让他们少去,二是因为他本身也不想跟徐卫走得太近。
那内侍也不多问,见江边小码头上拴着一条船,道:“我们便坐这船过去吧,可有会摇船的?”
“来人。”段知县唤了一声。他那抬轿的汉子里有一个自小在江边长大的,听了话便利索地解了缆绳跳上船去。先伸出手去扶了段知县上船,这才来扶几名内侍。船虽然不小,但也只能装得下五六人,这随内侍来的军士们是上不得了,只能在江边候着。
水上,那轿夫有意卖弄,因此把船摇得离弦之箭一般,这几个内侍虽说是江南来的,可平时连宫门都不大出,哪涉过大江大河?除了那年长些的,其他几个都吓得“花容失色”,训斥起摇船的来。
没奈何,慢悠悠地摇到那岛处,小心翼翼地请了这些上差们下来。一沾地,几个内侍是感到踏实了。其中有一个背着匣子的,上岸后便将匣子解下来,捧在手里。几人都整理衣冠,便沿着石板路,投徐卫的“别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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