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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珠寨一日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1995年散文集《海念》。
布珠,是湘西保靖县一个小小山寨。
寨名布珠,另叫“布足”、“不足”、“不住”也无妨,我看当地乡干部们把它写成各式各样,不拘一格,大概怎么写都行,只是把它们当作土语的译音。像这里很多奇怪难解的地名一样,原初词义往往埋藏在谐音的汉字里,死了,无迹可寻。
当初第一个叫出buzhu的人,发声时的惊喜或哀愁,已湮灭在茫茫的大山之中,化作了深秋时节的某片落叶或某只野鹿的低鸣。
乡政府的秘书对我说:“你要去布珠?不要去了吧?三十七年来,县干部去那里,也只有两次。”
“为什么?”
“太难走了。那是我们乡的西双版纳。”
他说话的时候,我瞥见他身后的地坪里,横七竖八躺了些墓碑坯子,都有一个插楔,像短短的龟头。这些石坯表面平滑,空白,不知在等待谁的姓名。
我憎恶这些鬼头鬼脑的石坯,更加决计要去布珠了。去布珠不能乘车。一大早我就下了河,搭乘木船溯流而上。清冽冽的河水流得很急,从船底下冒出一圈圈旋涡。遇上白浪花花的险滩,有些汉子便卷起裤脚下船,把纤索扣在肩头,屁股翘起来,头颈向前撅挺,下巴几乎要锄着卵石和草叶尖。他们对一河碧水极为默契,有时在水波平稳处拉得十分卖力,有时在激浪翻腾处反倒伸直腰杆放松纤索,为某一句粗话哈哈浪笑——行外人对这一切看不明白,但只要仔细看上一段,便知道他们或急或缓或劳或逸都必有其理——船已经爬上滩来。
船靠拢一个寨子,把我们卸下。我们穿寨而过开始登山。钢色岩壁大块大块地烙进目光,压迫着眼球,使你的全身开始抽紧,而且找不到树木,找不到人和水,来缓解眼球的紧张。连喘息和诅咒也开始变得干枯。
你很难想象这样的枯山上还有人迹。向导是下山来接我的村长。他说布珠的先人原来住在辰州府,有次赶山猪,竟赶到了这里,飘了一把火,发现这里的土很肥,“肯”长麦子,便在这里安家了,一住就是几百年。
真是这样吗?我到过好些深山里的偏僻小寨,听人们说起他们的先人,也都是原住大州大府的,都有过荣华富贵的往昔。那么他们当初是因什么样的信念而弃绝都市遁入荒野?抑或关于往昔的传说,只是他们一种虚荣的杜撰?
我说,山寨如此偏远,交通不便,寨里的人不想迁下山去么?
“住不惯的。”村长理由充足地笑起来。他说,有一次寨里某人进了趟县城,钱袋被劫贼偷去,以后便很少有人随便进城。都传说街上的小偷厉害,标致的女人更会勾魂,只看你两眼,就让你把钱财乖乖地送过去。再说,布珠人不大会算数,做买卖总是吃亏。布珠人也不会讲官话,一嘴土话丑死了,城里人哪能听得懂?——因此布珠人最多只去附近的墟场上转一转。
“就从不想出去闯闯世界?”
“莫想的,莫想的。”
路越来越险了,有时窄得只能容人侧身蟹行。崎岖小径马马虎虎黏在岩壁上,旁边便是让人气短目眩的幽幽深涧。山谷里的风又冷又猛,鼓得人轻如薄纸,飘飘晃晃的,不由人不腿软,怯怯向前探去,总是迟迟才踏到硬实,迟迟才相信自己已经踏到了硬实。
我们又翻过两个坡,过了个山口,钻过一片桐树林子,总算遥遥看见前面山上几柱袅袅蓝烟,看见了山寨。那是些黑苍苍的木屋,拥挤交错,分成两窝,相距不算太远,据说容纳了百多人口和十多头牛。牛是很小时被男人背上山的,养大了再出力——这当然是山路太窄以至大牛无法上山的缘故。我注意到,村口有两条狗打量着我,还有四五个后生上来围观。他们戴着黄便帽,或穿着化纤质料的喇叭裤,完全是小镇上的时兴装束,倒也没有我想象中的披茅挂叶。
村长冲着其中一位说话了,好像很不高兴,咕哝着我听不懂的什么。事后村长解释,他刚才是批评那个后生太懒。这家伙有五兄弟,唯有他讨了个老婆,但老婆很快就嫌他,跟老四睡去了,使他气得闷了几天,一直没下地干活。这还不该骂么?他自己不争气,还打算老婆来养他?那女子嘛,当然也是水水的(意思是不太好),恶,半傻,还好吃——好货哪肯嫁到山上来?
我们进了这位老大的家门。屋里暗得什么都看不清,隐隐有张床的影子在暗中潜伏,上面似乎有旧絮一堆,不知沤制过主人多少思念女人的残梦。浓烈的酸臭味似乎是堆积的某种固体,我退半点,嗅不到了,进半步,鼻尖又碰撞了它。居然没有椅子。门边的鼎锅里有半锅黄乎乎的包谷糊,冷冷的,被挖去了几团,挖空之处便积有浅浅汁水——大概这一锅已被主人吃过两三顿了。
老大笑了笑,敬给我烟丝。他舔烟纸的时候,露出焦黄的牙齿,很稀疏。
“日子过得下去吗?”我通过村长的翻译问他。
“有肉吃了,有肉吃了。”
“你不要发愁。打扮得漂亮点,到山下再去讨一个妹仔来呵。”
黑脸裂开了几道肉纹,像是笑。村长再次翻译:“他说,莫害了人家女子。”
门口围着几个后生,嘻嘻谈笑,遮蔽得屋里更暗。他们同村长说话,我听不懂,仅仅可从一大堆声音中捕捉几个耳熟的词:“乡政府”、“汽车”、“汽油”一类,用的是汉语,他们只能音译的外来语。粮食在他们嘴里则成了“妈妈”。大概他们把粮食视同乳汁,而乳汁源于妈妈,就有了这种叫法吧?细想下去,千万母亲终身劳苦,直至形神枯槁,不确实是粮食一般被孩子吃掉了?可惜,唯有布珠人能用词语顽强标示着这一事实。
我听懂了,他们表示惊奇的叹词则是:“了了!”
我告诉他们电视有什么用途。
“了了!”他们显得不可思议。
我告诉他们,应该办学校,上学校,学会乘除法以及物理化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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