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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苏青瑶下来,与华老师挥手告别。
她快步走入病房,见魏宁依旧坐在那张草席上,便走到他旁边,靠墙坐下。魏宁眯起眼,打量她许久,才认出眼前的短发女人是昨天送他来医院的美丽姑娘。
医院每一处都散发着鲜血与消毒水混杂的气味,苏青瑶嗅闻,唇角紧一紧,开口:“现在的形势很严峻,成千上万的日军正在进城的路上,已经入城的先遣部队正四处围剿困在城内的士兵,见到一个杀一个……等日军完全掌控了南京,一定会对安全区进行搜查,你如果继续呆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
“到那时,不仅你要丧命,还会牵连安全区。”她背着光说话,面容模糊不清。“拉贝先生说,日军的司令要等明天才会到。你如果能趁现在离开,或许还能活着回到部队,继续战斗。”
魏宁听后,顿一顿,压低声音道:“我迫降前,给九大队私藏了一条汽艇,放在定淮门,离金女大不远。”
苏青瑶没想到他还有汽船,信心顿时足了几分,但她也相当谨慎地说:“日军都在往挹江门涌,定淮门距离挹江门也不远,也不安全。而且,外秦淮河不是被污泥堵了?汽船能开吗?”
“能,船藏在芦苇荡,只等夜里江水涨潮。”魏宁说。“但我没车,又不可能走去城门。一旦上了长江,便是无止境的漂流,没有水、没有干粮,加之日军还在扫荡,万一被扫射……”
苏青瑶起身,掸了掸棉袍。“我带你走。”
魏宁仰头,惊诧地看向她。
“我去求华女士,让她联系《纽约时报》的记者德丁先生。他是美国人,有记者证,还有日本大使馆的承诺书。没有长官在,这些日本兵不敢伤害他。”苏青瑶说。“加上有你在,我想,他应该不会放弃这么好的专访机会。毕竟从前这些外国记者能拍什么,不能拍什么,都有专人看管。”
魏宁默认了她的话。
“我会基础护理,手头还有几瓶药,懂一些日语和德语,能说法语和英语,也能听懂江南地区的方言,能做饭、能缝衣服,还认识路。”苏青瑶继续说。“你我一起走,活下去的几率更大。”
“然后,这里有四颗烈性老鼠药,含有氰化物成分。两颗给你,两颗给我。”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纸折的小药包,拿出其中一个,塞入魏宁掌心。“如果不幸被俘,就服毒自尽。”
“不,你还是呆在金女大,”魏宁推开药包,“危险不说,就算是自尽,这办法对你来说也太痛苦。”
“没什么会比被日军抓住更痛苦。”苏青瑶淡淡说着,放回去一个药包,另一个仍拿在手上,攥紧了。“要走,今晚就走,没时间犹豫。”
她的语气镇定到一种可怖的地步,令男人后背发冷,心头涌上一阵热意。他正襟危坐,静静盯着她的眼睛,良久的沉默后,魏宁扶着墙壁站起,对苏青瑶用力点一下头,热泪随之洒在胸前。
“好!”他咬牙。“左右一条贱命,就拿来赌赌看,老天爷是想叫我们死,还是让我们活。”
苏青瑶垂眸,木然的面庞缓缓地绽放出一抹浅笑,苍凉的,如同冬夜的一弯残月。她莫名地想起五年前的夜晚,自己发着高烧被关进拘留所,睡在稻草上,与老鼠为伴,真是绝望到一个极点,人反而变得坦然……现在也是类似的感受。
“我们走。”说罢,她领着魏宁从鼓楼医院的后门,进到金陵大学。学校昨日收留的一百多名国军将士全被日本人带走,塞尔教授将他们留下的手榴弹交给魏宁,苏青瑶也将偷藏的手枪还给他。
接着,塞尔教授开车,送两人去金女大。华小姐已回校。苏青瑶拉她到宿舍,说了自己的计划。华小姐起初极力反对,这段日子,她听了太多年轻姑娘被日军轮奸的消息,不想让悲剧发生在自己疼惜的学生身上,但经不住魏宁和苏青瑶的轮番劝说,勉强同意。
于是,夜里九点,苏青瑶带着轻便的包袱与干粮,坐着德丁先生的汽车驶出了金女大。没有开车灯,老旧的福特车借着微弱的月光,在破败的道路上飞奔。来自下关方向的枪声一阵阵扫过,他们静默地聆听着,穿过定淮门,来到芦苇荡漾的江畔。
漆黑的江面,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第一百四十三章西湖梦寻(一)
魏宁卷起衣袖与裤腿,进到芦苇荡,随“突突突”的马达声,汽艇晃悠悠开出来。怕搁浅,他没敢靠岸,苏青瑶便将绒裤卷到膝盖上,一手拎着鞋袜,一手拎着长袍的衣摆,踩着污泥,涉过刺骨的江水。
爬上船,魏宁帮忙卸下她扛在肩头的包袱,放到甲板。苏青瑶从中取出手电筒,打开照向魏宁。突,突!又是两声闷响,引擎重新打着了火,催促汽艇前进。紧跟着,下关码头忽然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枪响,
苏青瑶侧身,手电筒照向身后的江面。
只见一具具青白肿胀的尸体随江流漂泊,眼睛或睁或闭,四肢或完整、或残缺。江潮,升升落落,他们起起伏伏,直到长江——这位半个华夏的母亲——温柔地张开怀抱,带着她的孩子们魂归江底。
苏青瑶失神地注视着这一幕,仿佛面对地狱绘卷中所描绘的黄泉。
魏宁扶着船舱,嘴唇颤抖着发出一声难以压抑的低沉哀嚎,转瞬即逝。
他哭了,默默地。
苏青瑶也没说话,关了手电筒,蜷缩进船舱。舱内过于狭窄,她侧身躺在板子上,鬓角枕在甲板,两臂搂住膝盖,合眼。汽船破不开风浪,摇动着前行,似风絮飘萍。
江面鳞浪层层,映着一弯朦胧的银月,闪闪发亮,仿佛无数细小的眼睛在黑浪中开闭。
苏青瑶枕着寒冷的江水,深思随之荡漾。
恍惚间,她梦见十六岁那年的杭州,也是这般严寒的天气,罕见地落了一场大雪,一连落了三天,覆盖了山川平原。依稀记得那段时日,徐志怀凑巧回宁波看望养病的母亲,不在家。苏青瑶便窝在书屋,膝上盖一张毛毯,读徐志怀的藏书。
书柜里,一大半是徐志怀读大学时的课本与各类参考书,高等代数、解析几何、工程图画之类,另一小半的品类很杂,有虫蛀了的《新青年》,泛黄了的《彷徨》,翻翻折折太多次以致于开线的《范文正公文集》与《东坡七集》。苏青瑶读着,时不时看到徐志怀从前在书页上的批注,钢笔的字迹已经很淡,但他下笔重,留下道道横折竖钩的笔痕。
雪愈下愈大。
苏青瑶侧耳听着簌簌的落雪声,忍不住放了诗集,趴在窗台看雪。细雪沿山脉深深浅浅地积着,越积越多,直至在上面画出一条条银白的亮痕,如同泪痕冻在美人的面庞。
江南很少见到这般大的雪,苏青瑶越看越兴奋,想学张岱,拥毳衣炉火畅游西湖。可徐志怀不在家,没人能带她出去。而她口袋空空,听不懂杭州话,又没有相熟的朋友。家里的佣人也不怎么搭理她,总当她的话是耳旁风。这些佣人是徐志怀的佣人,不是她的,并不将她看作雇主。叫一群三四十岁的帮佣听一个十六岁小姑娘的号令,也确实很难为情。再者,苏青瑶算不得豪门出身,家里只雇过一个保姆,专门照顾弟弟。纵使她再如何努力地端起太太架子,也只会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令自己羞愧。
所以还是不去为妙,免得底下的佣人跟徐志怀告状,说她任性,下那么大雪,还非要出去玩。
等到第三日,雪将停,别墅大门外忽而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响,是徐志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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