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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石道:“他只让我今晚与他同去岛岸,不曾提起别的”
骨儿碗一听此言,顿时如释重负,跳到他榻尾道:“不问便好,不问便好。新官儿今夜要去岛岸,可须得多穿两件,夜里海上可冷。”
荆石看他虽口中称好,神情却颇显沮丧,信手将榻前果子递与他道:“你今夜不去?”
骨骨儿碗捧了果子道:“自然不去。海上没兽没沟,无甚险地,俺去了也是无用。新官儿莫看废舟老头一嘴白毛,腿脚可是灵便。若那老头得了趁手的杖,俺拿棒子也未必打得过他。你与他同去,安全得很。”说罢埋头啃果,似已十分饥饿,转眼便吃得干干净净,又坐在荆石榻旁梳毛舔掌。荆石靠在榻头,见他自得其乐,却也不开口逐客,便这么静静瞧着。
待得骨儿碗将那一头金毛反反复复扒过数遭,终于是按捺不住,屡屡偷觑荆石神色,俄而道:“新官儿,你明日可打算再出去巡岛?”
荆石神态如常,说道:“今夜既与废舟先生巡岸,明日多半不能出行,剩下的地方日后再看便是。”
骨儿碗闻言,脸上隐露失望之意。荆石早先已在揣度其思,见他如此模样,便又开口道:“这几日我先暂留此地,不会再去山间。你虽奉两位先生之命照应于我,也可离开几日,不必时时跟着。”
骨儿碗立时欢呼一声,忽而跳到榻头,对着荆石胸前轻轻一拍,随即倒翻跟斗跃出窗去,口中呼道:“新官儿好歇,俺每日晨时来瞧你一瞧,若要去山中,万万先跟俺讲了!”话到最后,那声已去得远了。
荆石坐在榻上,低头看一看自己刚换的新衣,襟上湿痕宛然,乃是骨儿碗沾了果汁口水的掌印,不禁哑然无言。伸手将几根杂毛捡开,便倒头沉沉睡下。直到暮时门外砰砰不断,方才自梦中惊起,起身开户一看,却非骨儿碗,乃是大小桃花兄弟立在屋外。
这两兄弟一见他现身,便叽叽发乐,不知究竟有何可趣,又是比手画脚,拉他往外走去。荆石此时已能辨得僬侥语中“废舟”一词,料这两兄弟是废舟遣来相邀,便跟着往村外疾行,果见废舟立在道前。当下荆石上前见礼,废舟道:“大人既至,这便启程吧。”说罢扶杖往道前走去。
荆石看他走路模样,顿时想起白日里骨儿碗所言,但观废舟倚杖徐行,步态缓迟,和内陆老人无异,却浑不似那金毛儿所说。
他盯得出神,脚下不由慢了几分,忽觉身后有人轻轻推搡,扭头望去,便见大小桃花兄弟正蹑步跟在自己身后。他两人步伐虽轻,四只爪儿却在互相打来打去,因贴得荆石极近,免不得让荆石也挨上几下。
这两兄弟一被他目光所触,双双负手背后,对他咧嘴嘻笑。前头废舟似也察觉动静,停步转身道:“大人可有旁事?”
荆石道:“无事。”说罢稍稍侧身,露出身后两人,又道:“这两位似想同行,可是废舟先生嘱意?”
废舟看一看大小桃花,脸上也无讶色,颔首微笑道:“愚朽年迈,孤身办事恐有不逮,携此二小相助,倒是滋扰大人了。”
荆石哦了一声道:“不妨事。”转头见那两兄弟还在你拍我,我推你,悄悄地厮打耍闹,索性伸手按住这两儿后颈,将其推到自己身前。待两兄弟齐齐转头望他,又照着昨日骨儿碗所教的僬侥语,短短说了句“往前走”。也亏得此话在僬侥语中声调不高,他虽无金嗓妙喉,尚还能吱上一吱。
大小桃花一听他说出此话,四只眼睛登时睁得溜圆,对着他指点跳笑。但听废舟在前头轻轻咳嗽,又敲了两下木杖,方才止住那兴奋劲头儿,携手颠步而行。
四人前后作了三排,往东面走去。起先大小桃花尚在中间规矩走路,待行得无聊,又奔到废舟前头摘花捡草,攀树摸鸟。废舟任他两个玩闹,反倒放慢几步,落到荆石身旁,同他漫谈解闷。
两人前次相谈,说的皆是岛上概况,今次夜里闲谈,荆石无意问起,才知废舟并非哈牟娑洛岛上出生,乃在半冥城中长大。
僬侥人无父无母,若生于群岛,则由生事吏抚育,若出于半冥城,则由祭司处置。废舟既出于城,自幼甚有灵慧,便从祭司学执诸般事务,及至成年,适逢哈牟娑洛岛前生事吏亡故,便前来顶替其职,迄今亦有百余年。诸岛三吏当中,多数如他一般来历,亦有少量本为岛民,被其前生事吏选中,送往半冥城中受训任职。
僬民另有一项异处,称作是思乡之症,却与陆人情怀大不相同,是但凡出生于岛者,若久离不归,则终日恹恹不振,茶饭不思,终致病亡。而若生于半冥城,固无思岛之症,其寿数却多比岛民为短,仅与陆人相类,七十而健者罕有,二十而亡者不稀,是以城中居民亦不乏自愿迁岛者。
两人一路走来,将那半冥城中诸般情形说了个大概。另又讲了岛上每年当向城中缴贡,定例是粮食、果蔬、牲畜几何。诸般事务若在陆内,少不得要费许多人力物力,但因僬民人寡性朴,须纳的贡赋又非大数,便每年从公田、牧场内筹集,倒也并不如何难做。该般事务先前由生事吏废舟操办,而今荆石既来此任岛官,自然要包揽一应职责。好在哈牟娑洛岛纳贡之期定于每年六月,今年早已办过,一时间倒也不急于筹备来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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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石此来任职,于僬侥国乃是贯行典例,引陆人为官,以表对中土天子之敬,而于荆石自己却是应大举正试,以此政绩而定优劣。他从登岛至于此时,虽对僬侥风土稍有了解,却仍不知自己该有何为,听闻废舟说起岁赋之事,便料想也是自己这期年岛官的考绩之一,便对其中详情额外追问两句,废舟亦是知无不答,对岛上物产之性说得极是详细。待得圆月上梢,星河贯顶,已能听闻远处风呼涛响。再行一段小径,则林尽滩涂,视处旷袤浩渺,乃是茫茫大海。
是夜方经大雨,凝云尽溃,又是海升明月,星罗天穹,波浪间碎光万点,灿灿如银,虽无烛火照明,足以视路识途。四人走至海边,便见大小桃花兄弟自林边树下拖出一艘小舟,推至海边,废舟、荆石先行登船,两兄弟推舟入海,再跳上舟尾摇撸划水。此时潮水大涨,将原先的大半滩涂淹没,他两兄弟又划得熟练,不多时已离岛数十丈。
四人自离村至出海,始终是向东而行,此刻漂流浪里,迎面便见一轮银盘将升,漫眼月辉清寒。海穹相映,幽氛怆迷,飘飘然似凌云飞霄。
那满月悬于海涛之上,看去倒比平常大了几分,引得荆石久久相望。正自看得出身,忽听身旁废舟道:“大人可是起了思乡之心?”
荆石收了目光,摇头道:“没有,只是以前不曾见过这样的海景。”又看向对方道:“废舟先生何觉我在思乡?”
废舟微笑道:“愚朽虽为野国陋民,也略知陆上文典。游子远行,身无故土之物,唯此一轮明月如旧,何能不有所思呢?”
荆石道:“如旧的非止太阴,昼时太阳,夜时辰星,皆是天下共见,何以唯独睹月而思?”
废舟略略一想,侧目望月道:“想是夜深人静,更易多思。而月有圆缺,不能常如一态,更起伤情之故。”
荆石默然不评。两人各自观望海天,忽听身后大小桃花兄弟唧唧直叫,循其指处望去,却见北面浪间银光点点,似月华,似碎雪,然而浪止不聚,触水不融,显是另有实物。
废舟见此情形,当即道:“此即海沫,大人可留神细看。”
说话间,木舟已朝那银光闪烁处驶去。荆石身倚舟栏,凝目相望,待得近至三四丈时,方才看清那银光原是十来枚白丸,大小约如蚌珠,莹透通亮,酷似云晶海母。其分明无鳍无眼,而能出没涛浪,不散不沉,却不知究竟是生物死物。
他顾自观看,旁边大小桃花却已翻开舟下暗舱,自里头取出网篓之物,那网兜细细软软,眼孔小如豆粒,竟似以毛发织成,而内骨藏以柳条等韧枝,伸缩收展甚是灵活。当下两兄弟一人驾舟,一人执网,待行到进处,便将那网轻轻撒在银光汇聚处。那十数小丸看去光滑无比,甫一沾网,却似涂了层浆糊,牢牢固在网底,被小桃花一个不漏地连网提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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