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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秋恍然也有些懂得了,她主动将胳膊搭在炕几,将手塞进他的手心里,“后来呢?”
“龚兴为他扫平了朝野非议,许多年后不再有人敢上书谏言。可我父亲不忍天子弃社稷家国于不顾、更不忍见奸佞当权,便不顾我母兄劝阻上书弹劾。但天下的忠臣良臣很多,像龚兴这样能‘体贴’圣心的人却少。故而我父亲上书没多久后,圣上就下旨念他身患有疾,令他提前告老在家休养。”
那些朝野纷争在他温和的讲述中,似乎也没那么腥风血雨了,可芷秋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远不止于此的阴霾。
他总是有法力,善于安抚芷秋不安的心,“后来我父亲日渐病重,还欲上书,因我与兄长皆有闲职在身,便使我二人趁那年元宵上表陈情。可这些年父亲被龚党打压,以致我们鼎盛之家今不如昔,母亲心有不满,就暗中与兄长定了主意,要趁此次上书,在宫里安插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好助日后大哥升官加爵。于是由我亲笔所书、我们父子三人共同落款的折子,在大哥去呈交贺表时,被他篡改得只剩了我一个。”
芷秋的心悄然发生一场地震,天崩地裂后,由废墟里爬出她茫然无措的声音,“所以你才会被处以宫刑?”
“本来,不过是在诏狱里关上几年。”陆瞻扭过来,将她牵到身边,环住她的腰,“让我抱抱你,否则,我心里没底,老怕你厌恶我。”他笑一笑,芷秋水汽氤氲的眼眶立刻眨出一滴泪。
烛光滑过五彩的屏风,扇出十色琉璃的细光。总是这样,陆瞻的风霜总能在她的眼泪里找到一点安慰,他不能告诉她,有时候她的眼泪,让他既心疼又高兴。他只能告诉她故事的结局——
“本来我不过就在诏狱关上几年,但这与母兄的大计实在无益,于是他们暗中勾结了龚兴,最终将我送到了皇城的厂房里。这一切,都是我父亲死前告诉我的,否则,我大约还在宫里勤勤恳恳地想法子为兄长疏通打点关系、指望着他有一天可以肃清朝野,为父报仇……”
芷秋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呜咽哭泣,他却十分平和,大约是恨意每天每夜都填在他的心肺里,令他不再能痛快地落泪。于是,他笑了,“芷秋,这样的过去,你忘得了吗?我不行,只要低头看见自己,我就能想得起来这些恨意。”
恨他人、恨自己、恨对残缺的无能为力,像一条铁链,周而复始地缠绕在他心上。芷秋对此亦深感无能为力地绝望,她原本以为,他们的爱能伟大到解放彼此的过去,可事与愿违。他仍戴着沉重的镣铐,被流放在汹涌人间,像一只艰辛的骆驼。
月斜星澹,聪慧如芷秋,在滂沱的眼泪中,她忽然明白了,他原本就是残缺的,她得以沉默来尊重他的残缺,不论心或是肉身,大概适时地“无为而治”,才是对他最好的爱,又或者,最大的“善”是对“恶”的理解。
“别哭,”陆瞻紧抱她,笑容和风,淡淡秋意,“我告诉你这些,是想你能明白,你救不了那个坏的我,不是你不够爱我或是你不够努力,是我甘愿沉溺。也请你不要对我失望,即便我站不起来,我也在努力爬行。”
芷秋在他怀里拼命点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你对我从没有过要求,我却总是以我的好恶去衡量你!”
可她在妥协的时候,仍有坚持,心眼儿一动,在他胸膛蹭干了眼泪,抬起楚楚可怜的一张脸睇住他,“可你的药我已经扔了,捞也捞不回来了。要不你打我一顿出气吧,我保准不怨你。”
陆瞻此刻就想,她果然是艳海花魁,极善于在人的底线有恃无恐地犯案,“算了,我可以再……”
“也不是不可以,”
芷秋心知他要说什么,耍着心眼儿端正起来,拈着帕子胡乱擦了脸,做出一副深明大义之态,“你非是要吃,我也不拦你。可你要想清楚哦,我今年十九岁,你吃那些丹药吃几年死了,我大约也才二十五六岁。以我的姿色,二十五六岁大概花容仍在,少不得就有人惦记我、又惦记你的万贯家财,再往我身上打什么歪主意,我寂寞几年,就是想替你守洁,恐怕也身不由己,你到时候做了鬼,可别怨我啊。”
在她所讲述的守寡大业中,陆瞻的眼越睁越大,目中倒映的她,就成了今夜最亮的一颗星。陆瞻“一怒”之下,将她揿倒在榻上,凑近她的鼻尖,“谁家的小媳妇儿,成日盼着郎君死?”
说着俯在芷秋脖子上啃咬了几口,力道有些重,还带着方才所讲述的过去里,忿忿不平的恨意。芷秋躲着脖子笑,满面半干的泪痕,“嗳,病才好,闹什么?去躺着睡觉吧。”
两个人摒弃前嫌倒到床上去,芷秋枕在他的臂上抬眼看他,“陆瞻,你说得对,人非圣贤。我往后,再不逼你了,你已经够好了。”
陆瞻默然片刻,开诚布公地畅言,“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你替我担不了过去,我也替你担不了,你不用总想从过去里拯救出我。你陪在我身边,我能讨你开心,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事儿。”
“但你对我太好了,我总想为你也做点什么。”
蟾鸣阵阵,成了催眠的歌谣,陆瞻觉得有些困,阖上了眼,“没有了返魂丹,下回我再犯病症,你能陪我一起疯吗?或者,在我浑浑噩噩躺在床上不想起的时候,你能不要哭吗?”
芷秋软成了一滩水,化在他冷硬的骨头里,“好,我可以忍着不哭。但是不许大半夜出城打猎,放放烟花什么的倒是蛮好。”
“下回,带你上天捉月亮。”
芷秋嗤嗤笑了,竟发现,换一种心绪,他的“坏处”似乎也并不是那么糟糕,起码或好或坏,他们都在一起,是一棺一椁的一对夫妻。
眨眼间,只见茜纱窗外,轻盈的竹梢托着一弯月亮,明晚它还会悬在那里,它是太阳的阴影,大概永远不能消失,她得接受这一局不能更改的死棋。
而长达许多年的局势,却因一帖奏章迎来了新的转机。自韩舸的奏章呈送到京后,引得朝野哗然,百官纷纷对苏州灾情及龚兴祝斗真几人满腔愤懑,怒火直烧至两京十三省。
且说韩舸料想奏章已递到宫中后,每日除了亲自往城外视察灾民,便是在家中与长辈妻妾同乐,对祝斗真等人的试探盘问皆不理会。
这日下午归家,见云禾芷秋过来小聚,伙同着谢昭柔弹琴奏箫。但见亭映晚霞,帘卷黄花,云屏衬彩衣,案上各色琉璃碗碟,绿觞流转。
韩舸便过去亭子里讨了杯葡萄酒吃。芷秋请他坐下,因问起城外灾情,“韩相公,我们凑的这些银子可还有用处啊?可让百姓吃饱饭没有?”
韩舸笑瞥着谢昭柔的肚子,心有成算,“幸而有姐姐凑来的这几千银子,挺过了这月,少不得朝廷就要拨粮下来了。”
几女相笑,因赶上秋老虎,个个儿都摇着扇。芷秋打的一柄水红梅花扇,配着嫩松黄的掩襟长褂,淡雅中透着一点艳色,“这样麽就好了,朝廷有人管就好。那疫病呢?可平息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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